第一章(第2/4页)

像她这样的女同胞他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她是百分之百的美国女人,因而一点也不神秘,使人感兴趣的是她与忧郁的韦马希的关系。尽管如此,她可以使人欣赏到一种更为优雅的风度。他在外套的口袋中摸东西时停下脚步,为的是鼓起勇气,以便好好地打量她一下,正如她打量他一样。他觉得她显得过于年轻,不过一个过着悠闲生活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外表依然如此年轻是可能的。她同他一样,样子很有特色而且面容苍白。旁观者只要瞧一瞧他俩,就可以看出他俩十分相似,这一点他当然不会知道。他俩都有一张瘦骨嶙峋的淡棕色的脸,脸上都有很深的皱纹,长着一只不合比例的鼻子。他俩都戴着眼镜,头发或多或少变得灰白。正因为如此,旁观者会以为他俩是兄妹。即便如此,两者仍有一点区别:妹妹深感与哥哥阔别已久,而哥哥却惊异于与妹妹的相逢。斯特瑞塞的朋友的眼睛的确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只是在那儿抚平她的手套,以便他有时间打量她。她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下子就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处理这种素材对它们说来已是轻车熟路。这双眼睛的拥有者是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女士,她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善于将其他人分成若干种类并分门别类存放,其技术之娴熟有如排字工人拆版时将铅字重归原处。她尤其精于此道,而斯特瑞塞却恰恰相反。他俩在这方面的差别如此之大,要是他早明白这一点,他很可能不会与她较量。然而尽管他对此有所觉察,却并没有怎样在意。他感到悚然,过后却愉快地屈服于对方的意志之下。他很清楚她知道些什么,他也知道她懂得的事情比他多。尽管一般说来,承认自己不如女人对他说来并非易事,此刻他却愉快地这样做了,而且感到如释重负。在他那副永远戴着的眼镜后面,他那双眼睛显得如此平静,以至于即使没有它们,他的面貌也毫不受影响,因为其表情及反应主要来自于颜面、纹理及轮廓。一会儿之后,他走到他的向导跟前。他感到在这短短的交往之中,她对他的了解远比他对她的了解多。她甚至能洞悉那些他从未告诉她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告诉她的隐私。他完全明白自己将不少的隐私透露给对方,然而在严格意义上讲,这些称不上真正的隐私,而她所洞悉的,却恰恰是那些真正的隐私。

他俩将再次穿过旅馆大厅到街上去,此刻她提出一个问题:“你查询过我的名字没有?”

他停下来,笑着说:“你查询过我的名字没有?”

“哦,我查询过,你刚一离开我,我就到服务台问你的名字。你也去问问我的名字,这样不更好些?”

他感到十分惊奇。“去问你是谁?在那位坐在高处的姑娘亲眼看到我们如何互相认识之后?”

觉察到他戏谑的话语中所包含的警觉意味她不禁笑了起来。“那么你就更应该去问了,是不是?倘若你担心我的名誉会受影响(因为别人看见我同一位绅士在一块儿走,而那位绅士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那你就放心好了,因为我毫不在乎。这是我的名片,”她接着说道,“我还有些事需要告诉服务台的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可以仔细瞧瞧这张名片。”

她从皮包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然后就走开了。在她回来之前,他也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准备同她交换。他看到名片上只简单地印着“玛丽亚·戈斯特利”,此外在一个角上还印着一个门牌号码、一条街名,可能是巴黎的某条街,唯一可以使人这样猜测的是它看起来像是外国街名,此外并无其他佐证。他把她的名片放进背心口袋里,同时握着自己的名片。他靠着门柱,偶然想到旅馆前那广阔的视野,禁不住微微一笑。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位玛丽亚·戈斯特利,但他却把她的名片很好地收藏起来,这实在有点滑稽。然而他心里明白,他会把这小小的纪念卡妥善地收藏起来。他看着周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心里想着自己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并诘问自己这是否说得上不忠实。他在匆忙之中这样做了,事前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要是别人看见了,其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想见。要是他“做错”了,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这位可怜的家伙实际上早已想过这一点,甚至在与韦马希见面之前。他自认为有一个限度,但在不到36小时的时间内,这个限度就已经被超越。玛丽亚·戈斯特利走回来,快活而紧张地说了声“那么现在……”,并带头往外走。此时他才深深地体会到,在作风甚至道德上,他越过界限有多远。他走在她身边,一只胳臂上搭着外衣,另一只挟着一把伞,食指和拇指则僵硬地挟着他的名片。他感到相比之下,这才是他对周围事物真正认识的开端。他眼前的同伴给予他的欧洲印象,与他在利物浦认识的“欧洲”不同,也与头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既可爱又可怕、予人以深刻印象的街道不同。他们一同走了一会儿,他发觉她斜着瞧了他几眼,于是便心想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应戴上手套。他感到有些好笑,她给他提了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问题,这几乎使他停下脚步。“你这么喜欢这张名片,真叫人感动,可是你为什么不把它收起来?要是你携带起来不方便的话,我乐意把名片收回。要知道印这些名片我花了不少钱!”

这时他方才明白,她误认为他手中那张名片是她给他的名片,而他手持名片走路的方式则使她想到一边去了。到底她想了些什么,他却无从知晓。于是他便像奉还一样把名片递给她,她一接过它,便觉察到区别。她瞧着它,停下脚步,并向他道歉。“我喜欢你的名字。”她说道。

“哦,”他回答道,“你从前不可能听到我的名字。”但他有理由相信,她也许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是吗?”她又把名片看了一遍,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似的。“路易斯·兰伯特·斯特瑞塞先生。”她念那名字时的口气很随便,就像是在念一位陌生人的名字。可是她又说她喜欢这个名字,“尤其是路易斯·兰伯特,与巴尔扎克的一部小说同名。”

“哦,我知道!”斯特瑞塞说。

“可是那小说写得太糟了。”

“这一点我也知道,”斯特瑞塞微笑着说,接着他又说了句表面上似乎与此无关的话,“我是马萨诸塞州乌勒特市人。”

听到这话,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她觉得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巴尔扎克曾经描写过许多城市,就是没有描写过马萨诸塞州的乌勒特市。“你告诉我这个,”她回答道,“似乎是为了使别人一下子就知道最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