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这一切都应归于纽瑟姆夫人的好意,她叫他只关心与他的任务相关的事,其他的事都一概不用操心。她坚持认为他应当彻底地休息一段时间,并一手操办一切,使他能享有充分的自由。斯特瑞塞此刻还没有想清楚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心中出现的是自己的形象:可怜的兰伯特·斯特瑞塞经过一天的时间,被海浪冲到洒满阳光的沙滩上;可怜的兰伯特·斯特瑞塞十分感激,因为他有了喘息的时间,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挺直。他现在身在此地,各个方面都无懈可击,不会遭到别人的诽谤。可是要是此刻他看见纽瑟姆夫人朝他走来,他一定会本能地跳起来并走开。在此之后他会转过身来,勇敢地朝着她走去,但他首先得使自己振作起来。她在信中对他讲述了大量有关家乡的新闻,并向他表明,在他走后,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详尽告诉他,谁在他走后替补他的空缺,接替他的工作,因此一切都不会受到影响。她的话音充满他周围的空间,可是在他听来,却好似是空洞无物的说教。他试图证明自己这种感觉的正确性,并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因之而感到十分快乐,尽管表面上看来他仍然显得十分严肃。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不可避免地认识到,两个星期之前,如果说有人极其疲倦,那么斯特瑞塞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且正因为他心神困倦,他那家乡的朋友才对他体贴入微并做了如此安排。此时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充分掌握实际情况,他就可以根据这些情况确定自己的航向。他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能使问题简单化的办法,而最方便的办法则莫过于将过去做一个了结。如果这样做时,他在他的生命之杯中发现青春的残渣,那只是他的计划表面的瑕疵。他现在显然筋疲力尽,他正好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他的目的。如果他的计划能再持续一些时间,他就能完成所有希望完成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浓缩为一种美好,亦即普通然而却难以企及的随遇而安的能力。他认为自己在生命的华年曾一味沉溺于向往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后来事实证明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种旷日持久的痛苦也最终有望获得解脱。他完全明白,一旦自己接受命定失败的观念,他最不匮乏的将是种种理论和回忆。哦,如果他准备算出总和,那么没有一张石板能容得下这些数目!如同他认为的那样,事实上他一事无成。他把所有的关系都弄得一团糟,从事过半打职业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搞成,这使他的现在十分空虚,但他的过去却显得充实。尽管没有什么成就,他的担子却不轻,路程也并不短。此时他眼前似乎出现了身后的图画:一条长而曲折的路,他孤独的身影投在灰色的路上。这是社会中的人所感到的一种可怕然而又令人欣慰的孤独,是一种在生活中自我选择的孤独。尽管他身边不乏交往的人,然而真正能进入他生活的却只有那么三四个。韦马希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感到这是创纪录的。纽瑟姆夫人是另外一位,最近有迹象显示戈斯特利小姐可能成为第三位。在这三者的后面则是青年时代的他的模糊的身影,那时的他心中存在着两个比他更模糊的形象 —— 他早年失去的年轻的妻子,以及他糊里糊涂失掉的年龄尚幼的儿子。他曾一再告诉自己,在那些日子里,假如他不一味地想念妻子以至于几乎丧失理智,他那不太聪明的儿子也就不会在学校里染上急性白喉而死亡,他也就不会失去那小男孩。他最感痛苦的是那孩子很可能并非天生鲁钝,他之所以不太聪明,是因为家里人对他疏于照料,没有重视他,而这都是由于其父亲并非故意的自私造成的。毫无疑问,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已逐渐淡忘,但深深的创痕依然没有消失。每次看到成长之中的英俊少年,他就不由得想到自己那失去的机会,并深感痛苦,不敢再往下想。他后来经常反躬自问,世界上还有没有人像他这样,损失如此惨痛,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然而所获却如此之少?在昨天,而不是在其他日子,他的脑海中再次响起这个问题,这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了纽瑟姆夫人的缘故,他把自己的名字印在绿色封面上,这使得那些多少不太熟悉乌勒特的人不免问起他是谁,他也因此必须很滑稽地向别人解释,他是兰伯特·斯特瑞塞,因为那是他印在封面上的名字。可是要是他是一位有名人物的话,情况就会相反,也即是说他的名字之所以会出现在封面上,是因为他是兰伯特·斯特瑞塞。他愿意为纽瑟姆夫人做任何事情,即使比这更滑稽可笑的事他也愿意干。这表明他在五十五岁的年纪,唯一可以炫耀的仅仅是这种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

他认为自己很少有什么可以对世人炫耀的。他缺乏那种充分利用自己努力成果的本领。如果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做了多少次努力),那么他努力的结果似乎只是在表明,如果不充分利用努力的成果,则将一事无成。过去的一切像鬼影一样又缠绕着他,那些过去的辛劳、梦幻和厌恶,以往那些升降沉浮、狂热和消极,那些信仰破灭的时刻以及充满怀疑的时刻,所有这些经验多半可以看作是换来教训的冒险尝试。他曾一再回想起(频率之高令他本人也感到惊异)自己做过的,然后在另一次旅行之后却从未履行的承诺。今天回想起来令他感慨最深的莫过于当时所立的誓言。当时南北战争刚结束不久,他刚结婚,尽管经历了这场战争,但仍感自己过于年轻。他当时与一位比他更年轻的女人到欧洲旅游,这誓言就是他轻率地与这位女人共同立的。这次出游是一次勇敢然而鲁莽的行为,因为他们把准备留来维持生活的钱用作旅游之资。可是当时他们认为这是一次令人百般满意的旅行,尤其因为他个人认为,这是一次与更先进的文化接触的机会,而且像他们在乌勒特时所说的那样,必将取得巨大的收获。在归航中他认为此行收获甚丰,他还相信自己能保持并扩大已经取得的成果,并因此制订了一个详尽而天真的计划,如多读书多理解,隔几年再重来一次,等等。这些计划后来都落了空,没有帮他取得什么更宝贵的成果。他因此把那一小撮种子完全置诸脑后,这原本不足为怪。可是他此刻在巴黎不过48小时,这些多年来埋在黑暗角落里的珍贵种子竟然再度发芽。昨日的经历实质上是重新感受那早已忘却的沸腾而丰富多彩的生活。斯特瑞塞因此产生了许多短暂的联想,例如他突然想到卢浮宫的画廊,透过明净的玻璃如饥似渴地注视那柠檬色的书卷,那金贵的颜色有如树上的果子那样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