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既然他基本上保留不住任何东西,那么他的命运是否只是成为别人的备用品。至于为什么而备用,他不愿意也不敢妄加揣测。它使他徘徊、猜想、欢笑、叹息,使他前进、后退,因为冒进的冲动而多少感到羞愧,又因为试图等待而感到畏惧。他回忆起60年代返回美国时的情景,当时他满脑子的柠檬色的书卷,同时在衣箱里也装了一打这样的书,那是他特意为妻子挑选的。那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些书,表明他对学习高雅文化具有深刻的信心。那十几本书仍然放在家里,变得陈旧污损,也从来没有再行装订。它们以前代表的那种锐意求新的精神如今安在?它们现在只能代表高雅殿堂大门上那病黄色的油漆。他从前曾经梦想营造一座这样的殿堂,然而实际上他却并没有继续造下去。在斯特瑞塞目前的最高理想中,上述错误起着象征的作用,它象征着他长期的辛苦劳作,他对闲暇的需求,以及他对金钱、机遇和绝对尊严的渴望。要想使青年时代的誓言从记忆中重新苏醒过来,他得等到这最后的事件发生之后,这正足以说明他内心的负担有多重。如果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那就是他已经不再衡量自己的贫乏,这一点他看得十分清楚。回顾过去,他发现自己贫乏的区域既无边界且又十分广泛,犹如海岸边刚开发的居留地旁边那未经探测的腹地。在这48小时之中,他不准自己买一本书,他的内心因此而感到安慰。他既不买书,也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在见到查德之前,他决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想象中瞧着那些有着柠檬色封面的书卷,知道它们的确对自己有影响,从而承认即使在那些荒废了的岁月里,它们依然存在于他的下意识之中。由于出版宗旨所限,在国内发行的那些绿色封面的杂志不刊登与文学有关的文章,而只集中刊登经济、政治、伦理学方面的文章。杂志的封面是套了彩的,摸起来十分舒服,但给人以华而不实的印象,这是纽瑟姆夫人拒不采纳斯特瑞塞的意见、一意孤行的结果。站在巴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对这儿缺乏了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中不止一次涌起惴惴不安之感,这种感觉由来已久,要不然他就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担心那么多事情了。他没有能赶上许多“运动”,这些运动连同其乐趣难道已成了明日黄花?错过了一些重大事件,在整个过程中也有若干间断之处。他本来可能会看到它在金色的尘埃中消失。如果说剧院还没有散场,那么至少他的座位已被捷足先登的人占去。昨天晚上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他觉得如果要上剧院,就应该同查德一起去,或者也可以说,为查德而去,尽管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那剧院很不错,而且他以为陪可怜的韦马希去是还他的情。

这使他想到带查德去看这出戏是否合适的问题,他又突然想到由于自己对他负有特别的责任,因此在他选择娱乐方式这一问题上应掌握好分寸。实际上他在杂技剧院(他认为那是比较安全的场所)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也即是说他认为如果同他的年轻朋友一道去看戏,那将使他的拯救工作带上古怪的色彩,尽管与查德在个人舞台上演出的戏剧相比,剧院中上演那出戏要更合乎社会的道德规范。他到这儿来,是为了维护社会的道德规范,而不是为了独自观看呆凝的表演;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更不是为了同堕落的年轻人一同观看这种表演,因而使自己权威扫地。可是难道为了这权威的缘故,他就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娱乐活动吗?放弃娱乐活动就会使自己在查德的眼中显得更光辉吗?可怜的斯特瑞塞向来就有世事弄人之感,在这个小问题面前他尤其有这种感触,因此简直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的窘境会不会使他显得可笑?他应不应该在自己或者在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面前假装相信,接触有些东西会使那小伙子变得更坏?另一方面,从事某些活动可能会使他变得更好的假定不也是站不住脚的吗?他最大的不安来自他眼前的担心,亦即只要自己在巴黎稍微从众,他就会失去权威。在这个清晨,这个巨大而灿烂的奢侈淫逸之都展现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发光体,一块璀璨而坚硬的宝石,它的各个部分难以区分,其差异也难以识别。它忽而光辉闪烁,忽而浑然一体,有时好像一切均浮在表面,一会儿之后又变得幽深。毫无疑问,查德喜欢这个地方。可是如果他斯特瑞塞也变得过于喜欢这地方,那么重任在身的他该怎么办?问题的关键当然在于如何理解“过于”一词,这也是解决这问题的一线光明。当我们的朋友在进行我所描述的长时间的思考时,他已在相当程度上得出了结论。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他是一个不愿意错过任何思考良机的人。比如说一个人喜欢上了巴黎,但又不至于过于喜欢它,这可能吗?幸运的是他从未在纽瑟姆夫人面前保证,他决不会爱上巴黎。此时他认识到,这样的承诺会束缚他的手脚。卢森堡公园此刻显得无可争议的可爱,这固然是由于其内在魅力的缘故,但也与他没有做这样的承诺有关。当他直面这个问题时,他所做的唯一承诺是按照情理做他可能做的事。

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发觉自己思绪联翩,一直在联想的潮流上飘游,于是感到颇为不安。关于拉丁区的一些陈旧的观念也对他有影响,他因而想到这个流言甚广的不良地区。像小说和现实中众多的年轻人一样,查德就是在这个地区开始他的生活的。他现在已毫不隐瞒他的住址,按照斯特瑞塞的推断,他的“家”应当安在迈榭比大街。也许由于他现在是旧地重游,我们的朋友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对那些司空见惯和沿袭已久的风气也持宽容的态度,而不至于烦恼不安。如果看到这位年轻人同某个特别出格的人一起招摇过市,他一点也不觉得那是一件危险的事。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他可以感受到早期的那种自然情韵,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希望能与人商量。他深切地感到,数日来那个小孩的浪漫特权,几乎使他感到艳羡。忧郁的缪勒同弗兰西尼、缪塞和拉尔多夫一道,在家中与那些破旧的书为伍,是书架上未曾装订的十多车纸皮书之一。五年之前,在欧洲居留长达半年之后,查德写信回来说他决定既省钱,又要学到真本事。根据他们在乌勒特所得到的混乱消息,斯特瑞塞满怀同情地在想象中伴随他搬家,走过那些桥然后又爬上圣·日内维山。查德在信上讲得很明白,在这个地区可以学到最纯正的法语以及其他东西,而花费却最少。不仅如此,在这里还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聪明人,以及出于某种目的而居住在此地的同胞,这些人形成了非常令人愉快的团体。这些聪明的家伙以及友善的同胞主要是青年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学医的学生。查德还颇有见识地评论说,即便自己的水平和他们相比还有差距,但和他们相处获益甚多。相形之下,同歌剧院一带的美国酒吧和银行中的“可怕的粗人们”(斯特瑞塞还记得这个颇具启发意义的区分法)接触就毫无意义了。在后来的一封信中(那时查德偶尔还要给家里写一封信),他谈到某个伟大艺术家的一群辛勤工作的门生,他们欢迎他加入他们之中。每晚他都在他们那里吃饭,几乎化入其中。他们还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忽视“在他之中”也有同他们一样的潜能。有段时期他似乎也确实表现出了某种潜能,至少他在信中说再隔一两个月,他就可能进入某画室正式学画。纽瑟姆夫人把这视为上天的恩典,尽管这只是小小的恩典,但已是令她感激不尽。他们都认为这是上帝赐福,他们那浪迹天涯的孩子也许良心发现,倦于闲荡,终于有了改变生活的雄心。由于其表现肯定还谈不上出色,当时完全听命于那两位女士的斯特瑞塞对她们的意见表示了有节制的赞同,如今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他觉得简直可以说得上热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