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3页)

这话一时间使我们的朋友颇觉意外,使得他的内心活动一时间陷入混乱。但我们还可以补充说,他很快又恢复了他内心的秩序,而且,若干新鲜的想象的花朵还可以同时开放。小彼尔汉姆 —— 既然她在等小彼尔汉姆,虽然这有些莫名其妙 —— 看来是迟到了,这情形正好可供斯特瑞塞利用。两人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便一起回到房间里。在那用金色和深红色装饰得十分优雅的环境里,在别的人都不在场的情况下,斯特瑞塞度过了40分钟时间。这段时间即使他自己在当时看来,在那十分奇特的环境下,也远远算不得他最悠闲的时光。不错,既然那天他那样衷心地赞成玛丽亚关于离奇情境可以使色彩更丰富的言论,那么这里就有点儿东西 —— 它可以说是在一次突发的洪水中漂到他面前来的 —— 可以加进他的问题去,而且肯定没有使它变得更加简单。不消说,他要到后来细细回想的时候才会知道他当时的印象是由多少成分合成的,但当他和那位迷人的女孩在一起坐着的时候,他仍然感觉到了信心的明显增长。不管怎么说,她的确迷人。她的迷人并不因为她那显而易见的随便举止和滔滔不绝的言谈而减色。他明白,要不是他觉得她很迷人,他对她的印象便有可能要用“滑稽”之类的字眼来形容,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认为她很迷人。是的,她是滑稽的、美妙的玛米,而她自己全然没有知觉。她待人亲切友好,她像个新娘 —— 虽然从来不见新郎,至少他没有发现过。她容貌端正,体态丰满,待人随和而且十分健谈。她态度温柔甜蜜,亲切得几乎有些过火。如果可以作这样的区分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说她的衣着打扮不像少女,倒更像个老妇人 —— 假如斯特瑞塞能够想象出一个爱打扮的老妇人的话。她那发型也同样过于复杂呆板,缺少一种漫不经心的青春气息。她带着鼓励的神色微微前倾的姿态里透出一种成熟妇人的韵味,而且在这种时候她还会把修剪得异常仔细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这一切造成了一种感觉,仿佛她总是在“接待”,重又让人觉得仿佛她总是站在两道窗户之间,在盛冰激凌的碟子的叮当声的包围之中,让人甚至可以想象来宾们被逐一通报的情景,那些布鲁克先生和斯鲁克先生们,成群结队,都是一路货色,而她全都乐意“接见”。

然而,假如所有这些便是她的滑稽之处,假如最滑稽的莫过于她那种美妙的善意和亲切 —— 连这一长串形容词都使人将她想象成将近中年的乏味妇人 —— 和她的嗓音之间的极不协调的对比,因为她的嗓音仍然相当单薄、自然,毫不做作,完全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音色,那么,在十分钟过去以后,斯特瑞塞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安静的尊严,它使得她身上的特质变得协调起来。如果说这种安静的尊严,这种在宽大的 —— 宽大得过分的 —— 衣裙帮助下造成的几乎超过慈母的形象 —— 如果这就是她希望得到的效果的话,那么,她这种追求理想的方式还是可以让人喜爱的 —— 一旦人找到了关系的话。而今天下午拜访她的这位客人的重要收获,正好是他刚刚找到了关系。它使得他度过的这短短的一小时挤满了各种混杂的印象,变得如此不寻常。他开始很快地发现,她 —— 不错,也许有人会说,居然会是她! —— 是站在纽瑟姆太太最初的使者一边的,是和他一路的,这正是关系的标志。她是站在他的利益,而不是站在萨拉的利益一边的。过去这些日子里他在她那里觉察到、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正是这种关系的迹象。她终于到了巴黎,亲身处于事件中央,直接面对事件的英雄 —— 斯特瑞塞当然指的是这个查德,而不可能指别的人 —— 她最终加入了另一个阵营,而且是以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在她心灵深处早就在悄悄地发生一些变化,而当她本人确切地知道自己内心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时,斯特瑞塞也已觉察到了这一场无声的戏。换句话说,当她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时,他也看出来了。而现在他看得更加清楚,虽然关于他的尴尬处境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交换一句直接的言语。在他和她一起坐着的时候,起初有一会儿,他还在想她会不会打破沉默问起他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通向那个问题的门始终奇怪地半开着,以至于他准备着随时看到她 —— 看到任何人 —— 从那里闯进来。然而,自始至终,她态度友好亲切,谈吐机智,非常识趣地停留在门外。似乎她无论如何要表明她可以和他打交道,而不会被证明是 —— 怎么说呢,是无足轻重的。

于是,他们谈论除查德而外的一切,两个人完全弄明白了玛米和萨拉、吉姆不同,她十分清楚他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完全弄明白了她对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了如指掌,而且她希望斯特瑞塞知道她会多么小心地保守秘密。他们极其自然地谈起乌勒特 —— 仿佛他们还没有机会谈过。这谈话实际上的结果是使他们把这秘密保守得更严。慢慢地,斯特瑞塞觉得这一个小时带上了一种奇特的忧伤而甜蜜的意味。仿佛是由于他对自己早先有失公正的懊悔,现在他对玛米的态度以及他对她的重要性的看法都完全改变了。犹如一阵觉察不到的西风的吹拂,她唤醒了他对家的思念,使他重新产生了一种渴望。一时间他几乎真的竟觉得自己仿佛是与她一同被困在某处遥远而陌生的海岸,在不祥的沉寂笼罩之下,在触礁的船抛撒的奇特的落难人群之中。他们短短的会面就仿佛是在珊瑚礁上举行的野餐,两人面带忧伤的微笑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来回传递、分享着抢救出来的一点点淡水。斯特瑞塞感觉尤其强烈的是他相信他的同伴真的十分清楚——如我们曾经暗示过的那样——她现在的确切位置。她的位置十分特别,只是关于它她决不会透露一个字,那无论如何是他应当自己去思考的事。而这也是他所希望的,不如此,他对这位女孩的兴趣不会完整。同样,不如此,她理应得到的赞赏也不会完美无缺 —— 他确信他对她观察得越多,他对她的自尊也应当看得越多。她自己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 但她十分明白她不要什么,而正是这一点帮了她的忙。她不要的是什么呢?—— 暂时不知道答案,这使她这位老友失去了一份乐趣,因为,假如能瞥见哪怕一点,也一定会令他兴奋不已。她温和而有礼貌地将那答案掩藏起来,又仿佛作为补偿般地用其他的事情来安抚他,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谈她对德·维奥内夫人的印象 —— 对那位夫人她曾经“听到过那么多”;她谈她对让娜的印象,她曾经“非常非常”地想见那位小姐一面。她亲切而轻松地谈起下午早些时候的经历,他听了却丝毫不感到轻松:她和萨拉就在那天下午,在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而耽误了许多许多时间 —— 主要是 —— 永远是 —— 为了买衣服,可惜衣服却不能永远不旧 —— 之后,她们去拜访了柏利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