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年轻士兵说的是实话。纵使他脸上露出屏气凝神的表情,在他的脑子里却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或计划,唯有那晚他经过上尉家明亮的前厅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所留下的深刻映像,但他并不是念念不忘“夫人”或任何其他事。不过,他确实有必要在这恍惚的状态中暂停和等待片刻,因为他的潜意识里有一个毒瘤开始慢慢地萌发。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他曾有过四次未受当时情形的影响而自主行事,在这四次的行动之前均出现了类似愣神的怪异现象。第一次是他突然莫名其妙买回了一头奶牛。那时,他才是个十七岁的男孩,通过犁地、摘棉花积攒了一百美元,用这笔钱他买下了这头牛,给它起名叫“红宝石”。实际上,他父亲那一头骡子的农场并不需要奶牛,而且他们外销牛奶还违法,因临时搭的牛棚不能通过政府的检查,然而,对一个小家庭来说,奶牛产的奶自家根本喝不完。冬天的早晨,天没亮男孩就起床了,提着一盏灯出门去牛棚。他把额头抵在奶牛暖融融的侧腹,边挤奶,边低声、轻柔地催促着。他双手拢成环状,伸进冒着泡泡的奶桶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第二次是他突然强烈地表明自己信上帝了。在星期天,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堂后排的长凳上,听父亲布道。一天晚上,在奋兴布道会上,他突然跳上讲坛,呼唤上帝,声音奇怪且狂热,随后便倒在地上抽搐打滚。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感到倦怠乏力,此后再也没能与圣灵相交,经历心灵触动的那一刻。

第三次是一个犯罪行为,被他隐瞒得神不知鬼不觉。第四次就是他参军了。

每一次的事情都发生得很突然,他事先未做任何计划,但说起来又令人费解,他实际上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比如,就在买奶牛之前,他站在那里,两眼目光呆滞,久久不动,随后,他把谷仓旁用来堆放废旧杂物的披屋清理干净;他把奶牛牵回家后,一个现成的牛棚已经备好。同样,在他参军前,他已把琐碎的事务安排妥当。但是,直到他数好钱付了账,手握缰绳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买一头奶牛。当他踏进征兵办公室的门槛时,他内心那些蒸汽状的感觉才凝结成一个真实的想法,他这才认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士兵。

几乎有两个星期,二等兵威廉斯在上尉家附近进行秘密地侦察。他了解了这家人的生活习惯。女佣通常晚上十点上床休息。若彭德顿太太在家的话,她大概十一点上楼,房间的灯随即熄灭。上尉一般从十点半开始工作,一直到凌晨两点。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士兵缓慢地走过树林,速度比平时慢得多。从远处他看到屋里亮着灯。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把寒冷的夜晚染成了银白色。月光下清晰可见士兵走出树林穿过草坪,他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笨重的皮靴也换成了网球鞋。客厅里传出嘈杂的说话声。士兵走到窗跟前。

“再发一张给我,莫里斯。”莉奥诺拉·彭德顿说,“这次给我一张大牌。”

兰登少校和上尉的妻子在玩纸牌21点[13]。赌注够值钱的,算法也很简单。若是少校赢走了桌上全部筹码,“火鸟”在一个星期内就归属于他——假如莉奥诺拉赢了,她可以得到一瓶最喜欢的黑麦威士忌酒。在最后一小时,少校已将多数筹码揽入怀中。火光映红了他英俊的脸庞,他的皮靴后跟在地上敲打着军乐拍子[14]。

他两鬓的头发开始变白了,修剪过的胡须也正在变得灰白。今晚他穿着军装,宽厚的肩膀向前塌着,看上去很开心满足的样子,只有当他瞥一眼他的妻子时,浅色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不安和哀伤。在他对面的莉奥诺拉一副专心、严肃的表情,她扳着手指在桌子下面计算十四加七等于几。最后,她终于甩牌了。

“我输了吗?”

“没有,亲爱的。”少校说,“正好21。21点。”

彭德顿上尉和兰登太太坐在壁炉前,谁的心里都不舒服。今晚他俩都精神紧张,一直在看似兴奋却内心沉重地谈论着园艺。他们的紧张是有原因的。这些天,少校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随和、乐观,甚至连莉奥诺拉都隐约感觉到压抑的气氛。一个原因是数月前这四人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悲剧。一天深夜,他们四人也像这样坐着,突然,正发着高烧的兰登太太离开房间,跑回自己家去了。少校没有立刻跟回去,他喝了威士忌,略有飘飘然之感。过了一会儿,兰登家的菲律宾佣人阿纳克莱托嚎叫着冲进来,瞪大眼睛,表情惊恐,他们二话没说,跟着他跑过去,看到兰登太太不省人事,她用园林大剪刀剪掉了自己柔嫩的乳头。

“有人想喝水吗?”上尉问。

大家都很渴,上尉去厨房又拿来一瓶苏打水。他内心陷入深深的不安是因为他清楚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尽管他妻子和兰登少校的婚外情令他苦恼,每每想到任何可能的变化,他就会提心吊胆。其实,他一直忍受着极不寻常的痛苦,他嫉恨自己妻子的情人,同时也嫉妒自己的妻子。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渐渐对少校产生了感情,是那种最接近于他所认知的爱情的情感。他最大的渴望是能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与众不同。他以看破红尘的态度又不失风度地顶着这个绿帽子,为此赢得了驻军的尊重。此刻,给少校倒水时,他的手在颤抖。

“你工作太拼命了,韦尔登。”兰登少校说,“我告诉你一点——这不值得。健康第一,没有了健康,你还能干啥?莉奥诺拉,你还要牌吗?”

彭德顿上尉给兰登太太倒水时,避开了她的眼睛。他烦透她了,连看她一眼都无法忍受。她坐在炉火前织着毛衣,坐姿僵直,一声不吭。她的脸色惨白,双唇皲裂有点肿,乌黑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她才二十九岁,比莉奥诺拉小两岁。据说她曾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但驻地里没有人听过她唱歌。上尉瞥了一眼她的手,顿觉一阵恶心,枯瘦如柴,纤细脆弱的手指从指关节到手腕暴露出条条“青筋”般毛细血管。这双苍白病态的手和正在编织的深红色毛衣形成鲜明的反差。上尉时常用各种阴险刻薄的方式伺机伤害这个女人。他讨厌她,首先是因为她全然漠视他的存在。他鄙视她,还因为她曾帮过他一个忙——她知道一件事,并替他保守着秘密,一旦被传开的话,他将无地自容。

“又给你丈夫织毛衣呢?”

“不是,”她淡然地回答,“我还不知道织它干什么呢。”

艾利森·兰登真想痛哭一场。她想起了三年前死去的宝宝凯瑟琳。此时,她想着应该回家去,让童仆阿纳克莱托服伺她睡下。她在痛苦和紧张中煎熬,甚至连不知道在给谁织毛衣这点事也令她焦躁不安。得知丈夫出轨后,她开始以织毛衣解闷。先给他织了几件,接着又给莉奥诺拉织了一套。起初的几个月里,她不太相信他竟会对自己如此不忠。最后她鄙视丈夫,对他彻底死了心,又不顾一切地向莉奥诺拉求助。于是,一种奇特的友谊始于一个遭遇背叛的妻子和丈夫爱慕的对象之间。她清楚,因震惊和嫉恨而产生的这种病态的情感依附降低了她的人格。不久,也就自然而然地终止了。此刻,她感觉到泪水涌满眼眶,就喝了点威士忌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身患心脏病,她本应滴酒不沾。其实,她并不喜欢威士忌的酒味,更愿意喝一小杯甜酒,或一点雪利酒,甚至一杯咖啡,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但眼下她喝了,因为威士忌就摆在她眼前,其他人也都在喝,而且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