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少校开了前门,看见阿纳克莱托正下楼来。这个小菲律宾人走起路来风度翩翩、泰然镇定。他穿着凉鞋、柔软的灰色裤子和一件蓝色亚麻衬衣。扁扁的奶白色小脸上闪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少校——下到楼梯底层的台阶时,他慢慢抬起右腿,脚趾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绷弯,手掌猛地在空中一挥。

“笨蛋!”少校说,“她好着吗?”

阿纳克莱托扬起眉毛,慢慢地闭上肤白精致的小眼睛。“很疲惫[15]。”

“哎!”少校气呼呼地说,因为他一点法语也不会,“呜哩呜噜呢穆呢穆!我问,她好着吗?”

“这是[16]——”阿纳克莱托也是近期才开始学的法语,他不知道“鼻窦”这个词的法语怎么说。不过,他的回答一本正经、让人记忆深刻,“乌鸦先生呆在一棵树干上[17],少校。”他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像是在大声自语般幽幽地补充道,“热腾腾的肉汤,卖相很诱人哦。”

“给我做杯鸡尾酒。”少校说。

“我突然就好。”阿纳克莱托说。他很清楚“突然”不能用来代替“马上”,因为他和兰登太太一样,讲一口优雅、漂亮的英语。他故犯此错,只为把少校搞得更晕乎。“等我备好托盘,再把艾利森夫人安顿舒适了,就立马给您做。”

按照少校的手表,准备这个托盘就花了三十八分钟。小菲律宾人轻盈活泼地在厨房里一阵忙乎,又从餐厅拿来一盆花。少校在一边看着,毛茸茸的双手叉在腰上。自始至终,阿纳克莱托在快活地喃喃自语。少校听到什么鲁道夫·塞金先生,还有一只猫在糖果店里转悠,毛发粘上了花生脆糖渣。这期间,少校给自己调制了酒,又煎了两个鸡蛋。等这三十八分钟的托盘准备完毕后,阿纳克莱托两脚交叉,站在那里,手端托盘举在脑后,身体缓缓地摇摆着。

“天啊!你真是个奇葩,”少校说,“如果我能把你弄进我的营里,我还有啥不能办的?”

小菲律宾人耸耸肩膀。大家都知道,他认为主在造人时犯了严重的错误,他自己和艾利森夫人除外——此外还有那些舞台聚光灯后的人、侏儒、伟大的艺术家,以及诸如传奇人物等。他沾沾自喜地低头欣赏着托盘。上面有一块黄色亚麻布、一个盛着热水的褐色陶壶、肉汤盅和两块浓缩肉汤冻。盘中右角放着一只蓝色的中国小饭碗,碗里是一束柔毛米迦勒节雏菊[18]。阿纳克莱托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三朵蓝色花瓣,放在黄色餐巾布上。其实,今晚他并不是像他表现的那么快活。他时而露出焦虑的眼神,又不时地用微妙和指责的眼光迅速地瞪少校一眼。

“我来把托盘送上去。”少校说,因为他明白,不在乎她能吃多少,这一举动能让妻子高兴起来,他兴许会赢得好感。

艾利森靠坐在床上看书。她戴着花镜,一张脸上似乎只有鼻子和眼睛了,嘴角两侧有几块病态的乌青。她穿了一件白色亚麻睡袍和暖玫瑰色天鹅绒外套。屋里异常清静,炉中火在燃烧。没有几件家具,松软的灰色地毯和水红色窗帘,显得房间风格质朴、简洁。艾利森喝汤时,少校无聊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主动找话说。阿纳克莱托在床旁边轻轻地摸摸这,弄弄那,还一边吹着口哨,节奏明快,旋律忧伤、清晰。

“嗨,艾利森夫人!”他突然说,“您这会儿不难受吧?我想和您说件事。”

她放下汤盅,摘了眼镜。“当然,什么事?”

“这个!”阿纳克莱托把脚凳放在床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碎布头。“这些样品是我给咱们订的,拿来您先看看。现在想起两年前,咱们在纽约市经过一家佩克&佩克店的橱窗时,我指着一件小礼服给您看。”他挑出其中一块样品,递给她。“这地布料做出来会和那款一模一样的。”

“可是我不需要礼服啊,阿纳克莱托。”她说。

“哦,您需要的!您有一年多没买衣服了,那件绿色连衣裙的胳膊肘处已经磨旧了[19],该捐给救世军[20]了。”

阿纳克莱托说出这个法语词时,暗自极其得意地用怨恨的眼神瞥了少校一眼。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听他俩说话,少校总感到阴森恐惧。他们的声音和吐字如出一辙,听着犹如彼此幽幽的回声。唯一的区别是阿纳克莱托说起话来叽叽喳喳、气喘吁吁的,而艾利森的声音平缓、冷静、淡然。

“多少钱?”她问。

“不便宜。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好衣服穿的时间也长。”

艾利森继续看她的书。“想想再说吧。”

“天啊,直接去买了就行了。”少校说。他听见艾利森斤斤计较就心烦。

“那买的时候可以多要一码,我来顺便做一件上衣。”阿纳克莱托说。

“好的,如果我决定要买的话。”

阿纳克莱托给艾利森倒好了药,在她喝药时,给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把一个电热垫子放在她背后,又给她梳了梳头发。往外走时,经过壁橱门上的穿衣镜,他不由得停下脚,在镜前打量着自己,绷直脚尖,歪着脑袋。

他又向艾利森转过脸来,吹起了口哨。“那个曲子是什么来着?就是上周四下午,您和魏因切克中尉弹的那个。”

“弗兰克A大调奏鸣曲[21]的开始小节。”

“听我说!”阿纳克莱托兴奋地说,“此刻,这个曲子给了我创作一部芭蕾舞剧的灵感。黑色天鹅绒幕布,如冬日黄昏般微黄的灯光。全体演员,缓缓起舞。接着是聚光灯下的独舞,火焰般热烈——太精彩了,还有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22]演奏的华尔兹。然后,终曲又回到弗兰克的曲子,就在这一刻——”他奇特、明亮的眼睛看着艾利森,“醉啦!”

他说着就舞了起来。一年前他迷上了俄罗斯芭蕾舞,至今余兴未尽。他对每一个技巧、每一个姿势绝不马虎,在灰色的地毯上动作僵硬地来回跳动,缓慢停下,最后,穿着凉鞋的双脚交叉站稳,手指尖合拢,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他又欢快地旋转起来,进入一小段激情独舞。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显然自以为是在大舞台上演出,成为炫目场面里的众目所瞩。艾利森分明也很开心。少校则疑惑反感地朝他俩挨个望去。舞蹈的结尾动作是开场动作的醉酒搞笑版。阿纳克莱托结束的小造型有些怪异,他一手托着另一只胳膊肘,拳头抵腮,表情困惑、不悦。

艾利森禁不住大笑起来。“非常好!非常好!阿纳克莱托!”

他们一同大笑起来,小菲律宾人靠在门上,有点头晕眼花,但很开心。待终于喘过气来,他惊叹地叫道,“您没有发现‘非常好’和‘阿纳克莱托’是神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