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这一过程重复了两次。上尉先是任凭“火鸟”奔跑,尽享自由,接着又冷不防地将其束缚,予以压制。上尉的此举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日里他时常有不少奇怪而隐秘的自虐小行为,都是他道不出的难言之隐。

重复第三次时,马儿依旧停下脚步,可是此刻却发生了变故,扰乱了上尉的心境,之前所有的满足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们俩独自在路上停稳时,马儿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上尉的脸上。然后故意把头低低地垂向地面,耳朵倒向两侧。

上尉遽然感到自己会被甩出去,而且会被摔死。他对马总是抱有恐惧心理:把骑马仅仅看作是例行公事,也是一种自虐方式。他让士兵把太太那舒适的马鞍换成了笨重的麦克莱伦式马鞍,是为了出现紧急情况时,他可以把凸起的前鞍桥当抓手。此刻,他僵硬地坐着,尽力把马鞍和缰绳一起抓住。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令他提前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两只脚从马镫中滑了出来,双手举到面前,他向四周望了一下,看看会摔落何处。不过,这一软弱的表现只持续了片刻。当上尉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不会被甩出去时,一种强烈的胜利感油然而生。他又开始纵马疾驰。

这是一段平缓的上坡道,两旁树木林立。他们现在驶近了悬崖边,在这里,绵延几英里的保护区尽收眼底。极目远望,葱郁的松林在秋日晴空的映衬下犹似一条墨绿色绸带。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撼,上尉决定在此稍停片刻,于是他收紧了缰绳。却不曾想事出不意,一件突发事件差点葬送了上尉的性命。到达山脊时,他仍在拼命策马前行。这时,马儿以魔鬼般的神速毫无预兆地突然向左急转,沿着路堤斜坡冲了下去。

惊愕中的上尉偏离了马鞍。他被甩向前去,趴在了马脖子上,双脚悬垂于马镫之外。还好,他设法撑住了自己,一只手抓住马鬃,另一只手无力地抓住缰绳,身体总算溜回到马鞍上。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他们飞奔的速度令人眩晕,一睁开眼睛,他就头发晕。他无法稳坐马背,不能用缰绳使马儿从风而服。在命悬一线的瞬间,他心里清楚,即便是做到了也于事无补;他无力去阻止马的脚步。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聚焦在唯一的心念:抓住、坚持。“火鸟”以其贵族纯血马的赛马跑速,疾风一样地飞驰在悬崖与森林之间的空旷草地上。阳光下绿草泛着红棕色,熠熠生辉。一转眼,上尉感到满目尽现绿色朦胧,他意识到他们已经沿着狭窄的小径进入了森林。尽管出了那片空阔地带,马儿似乎并没有放慢脚步。心惊胆落的上尉半蹲伏在马背上。他的左脸颊被树上的刺划破了,虽感觉不到疼,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鲜红的热血滴在了胳膊上。他伏身马背,右边脸蹭在“火鸟”颈部短硬的鬃毛上。怕被树枝划破,他不敢抬头,只有死命地抓住马鬃、缰绳和前鞍桥。

上尉的心里回响着三个字。气息奄奄的他已说不出声来,颤抖的双唇无声地翕动出三个字:“我完了。”

在放弃了生的希望之后,上尉竟突然开启了生存模式,顿时胸中涌起一阵巨大的狂喜。这种情绪如同脱缰的马猝然狂奔那般地突如其来,是上尉至今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他的眼睛犹如在昏迷中半闭半睁,呆滞无神,但却突然看到了过去从未见到过的景象。万花筒的世界多姿多彩,眼前处处美景都生动逼真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地上一朵小花半掩在树叶下,洁白耀眼,玲珑剔透。一颗刺松果、一只在蓝天里迎风飞翔的鸟儿、一缕火红的阳光透过绿荫投下的光影——上尉见到的这一切,仿佛在他一生中是破天荒头一回。他闻到纯净空气的清新气味,他惊叹自己绷紧的身体和跳动的心脏,他感觉到鲜血、肌肉、神经和骨骼的神奇。至此,他无所惧怕;他神秘地体验到天人合一的禅境之美,他已升华到了珍贵的精神境界。侧身紧贴脱缰之马,那流血的嘴角荡漾起心醉神迷的笑容。

这次疯狂的乘骑花了多长时间,上尉或许永远不得而知。在结束之际,他清楚他们已经走出密林,正奔驰在开阔的平原上。他似乎侧目瞟见一个男人躺在石头上晒太阳,一匹马儿独自在一旁吃草。对此他不惊讶,转眼的工夫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眼下唯一令他担忧的是当他们再次进入森林后,马儿筋疲力尽,跑不动了。上尉吓得要命,心想:“要是停在这里,我可就全完了。”

马儿累得减慢了速度改为小跑,最后干脆停下不动了。上尉抬起身子,坐在马鞍上四处环顾。他拿起缰绳赶马,他们踉踉跄跄地又朝前挪几步,之后就无奈再也拗不过它了。他摇晃着下了马,缓慢吃力地把马拴在树上,又从树上折下一根长树条,用尽余力,劈头盖脸抽打起马来。起初,马儿还倔强地围着树来回窜动,大口喘气,大汗淋漓,毛色因此而变得发深,顺滑的皮毛也打起了卷儿。上尉仍在不停地抽打,直到马儿终于杵在那里,一声悲叹,一动不动。脚下的松枝被一摊汗水浸染得发黑,马儿垂头丧气。上尉扔下鞭子。他身上溅有血迹,脸上和脖子上均因与粗硬鬃毛的摩擦而起了皮疹。他余怒未消,累得几乎站不稳,抱头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姿势古怪。远在密林丛中,上尉犹如被丢弃的废玩偶,在大声啜泣。

上尉暂时失去了知觉。待他苏醒过来时,往事如同镜花水月浮现在眼前。回首往日时光,他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井底晃动的影像。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五个姨妈把他拉扯大,都是老姑娘。唯有独处时她们会闷闷不乐,其余时间里她们笑口常开,时常一起野餐、随性出游和周日聚餐,并邀请其他老姑娘们参加。可是,她们仍把这个小男孩当作一种支柱,帮助她们撑起所背负的沉重十字架。上尉从未体验过真正的爱。姨妈们在他身上倾注了华丽的情感,他也浑然不知地回报以同样的虚情假意。她们始终不允许他忘记自己是南方人。他母亲家是十七世纪逃离法国的胡格诺派[35]后裔,家族在大起义前一直居住在海地,后来在佐治亚州成为种植园主,直到内战[36]爆发。他的背后是一段残酷下的辉煌、残败后的穷困,以及家族骄傲的家族史。不过他这一辈人却碌碌无为;唯一的长表兄在纳什维尔市[37]当警察。自命不凡的上尉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对那段逝去的家族史奉若神明。

上尉脚踹松枝,大声地哭泣着,哭声在树林里幽幽回旋。突然,他趴下不动,顿时一片寂静。之前缠绕他心头的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变得清晰而真切。他断定附近有人。他痛楚地翻了一个身,仰面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