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一开始,上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离他两码之外,年轻士兵正靠在一棵橡树上低头望着他,那是上尉憎恨的一张脸。他精赤条条,黄昏下修长的身体油光闪亮。他用茫然、淡漠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上尉看,像是第一次看到了稀罕的昆虫。上尉大惊失色,瘫软如泥,不能动弹。他想开口说话,但嗓子里只挤出一声干涩的咕隆声。当他看着他时,士兵把视线移向了马儿。“火鸟”仍是汗流浃背,马臀上布满条条鞭痕。似乎一个下午的工夫,这匹纯种马已风光不再,沦落成了只配拉犁的羸弱老马。

上尉躺在士兵和马儿之间。裸男懒得绕过他平躺在地上的躯体,离开那棵树后,径直敏捷地从军官的身体上跨过去。上尉瞬间近距离看清了年轻士兵的光脚:修长纤细,精致玲珑,高高的脚背上凸显条条蓝色的血管。士兵解开拴马的绳子,用手抚摸着马的嘴巴和鼻梁,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牵着马向密林深处走去。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甚至不等上尉坐起来或吭一声。刚开始他只是感觉到惊讶。他注视着年轻士兵棱角分明的身体线条。他含含糊糊地喊叫了一声,却无人应答。顿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感到对士兵的一股仇恨之情由内心迸发而出,其恨之切等同于他在狂奔的“火鸟”身上体验到的极度快感。他生命中全部的屈辱、嫉妒以及恐惧都在这一腔怒火中得以发泄。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茫然若失地走进渐渐暗淡下来的树林中。

他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离驻地有多远,满脑子里都是如何能施虐士兵的诡计,多达十几个。上尉内心明白,这种同爱一样强烈的刻骨仇恨将挥之不去,直到终老。

走了许久之后,眼看天就黑了,他才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熟悉的小路上。

彭德顿家的派对七点钟开始了,过了半小时,前面的几间屋子里高朋满座。莉奥诺拉身穿米色绒袍,端庄美丽,她在独自接待宾客。当被问到男主人缺席之事时,她回答说是魔鬼把他带走了,她不知道——有可能离家出走了。众人大笑,并重复着这句话——他们想象着上尉肩扛一根棍子在步履艰难地行走,一块红色的印花手帕包裹着笔记本。他原本打算骑马之后开车进城的,也许是他的车半路上抛锚了。

餐厅里的长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并仍在不断地上菜,可谓饕餮盛宴。满屋子都是浓浓的火腿、排骨和威士忌味,仿佛用汤匙就能舀一口吃到嘴里。从客厅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还不时地听到几句假声伴唱。餐柜或许是最热闹的地方。阿纳克莱托表情勉强、磨磨蹭蹭地给客人们舀上小半杯潘趣酒。当他一眼认出独自站在前门旁的魏因切克中尉时,立即专心致志地、一个樱桃一块菠萝地舀,足足花了十五分钟,然后丢下十几个等候的军官不管不顾,先去把这杯精品酒送给老中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津津有味,根本无法听完整任何一个谈话内容。有谈论军队获得政府一项新拨款的,也有八卦近期自杀事件的。在一片喧闹声的掩饰下,一个警觉的目光扫视四周,寻找着兰登少校的身影,随后一则笑话在派对上悄然传开——故事的大意是,这个小菲律宾人在把艾利森·兰登的尿样送到医院做化验前,细心地往里面喷了香水。屋子里开始挤得水泄不通。盘子里的馅饼掉在了地上,又被人踩在脚下,弄脏了半个楼梯,也无人察觉。

莉奥诺拉心情极佳。她对每个人说的都是同一句轻佻的套话,又拍拍军需上校的秃顶,那是她的一个旧情人。她曾一度离开客厅,去给城里请来的拉手风琴的年轻艺人亲自送上一杯饮料。“天啊!这男孩子太有才了!”她说,“哎呀,只要你能哼唱的曲子,他全能拉出来!‘啊美丽的红羽姑娘’——随便什么!”

“真了不起。”兰登少校赞同道,看着凑上来的人群。“我妻子现在对古典的东西感兴趣——巴赫,你们懂的——所有那一类的东西。但我感觉像是吞下了一群蚯蚓似的。现在听《快乐的寡妇华尔兹》[38]——那才是我喜欢的。曲调优美悦耳!”

流畅的华尔兹,加之将军的到来,使得喧闹声平息了一些。莉奥诺拉沉浸在派对的快乐之中,直到八点过后,她才开始惦念起自己的丈夫。多数客人早已对男主人迟迟未露面而感到迷惑不解,甚至强烈地感觉到很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又要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丑闻了。因此,即使是最早来到的客人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虽然早已超过了这种日常往来聚会的惯例时间。房子里太挤,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得有超强的对策才行。

在这期间,彭德顿上尉提着一盏防风灯等候在马道的入口处,负责马厩的中士也在。天黑透了以后他就回到驻地了,他解释说是马儿扔下他,自己出逃了。他们希望“火鸟”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上尉先洗了下脸,因受伤且起了皮疹脸已发红。然后他开车去了医院,脸颊上被缝了三针。可是,他却不能回家,不仅是因为在马儿回到畜栏之前,他不敢面对莉奥诺拉——真正的原因是他在等待他憎恨的男人。这是个温暖、明亮的夜晚,弯弯的下弦月斜挂在天边。

九点钟时,他们听见远处的马蹄声,缓缓归来。接着,看到了二等兵威廉斯和两匹马疲惫、模糊的身影。士兵手拉着两匹马的辔头,眨了眨眼睛,朝着防风灯方向走来。他用异样的眼神久久地逼视着上尉,中士见此,大为震惊,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留给上尉来应付这一局面。上尉没有作声,但见他眼皮抽动,僵硬的嘴唇在颤抖。

上尉跟着二等兵进了马厩,年轻士兵给马喂了些磨碎的饲料,又顺着毛的方向给梳刷了一遍。他一声不响地干着,上尉站在畜栏外看着。他看着士兵那双精致、灵巧的手和细嫩、丰圆的脖颈,心生一种既让他厌恶又让他着迷的情感——仿佛他在与这个年轻士兵展开赤身肉搏,决一死战。上尉劳损的腰肌虚弱到几乎站不住了。在那抽动的眼皮下面,一对眼球犹如燃烧的蓝色火焰。士兵闷头儿干完活,离开了马厩。上尉跟着走了几步,之后站在那里眼望他消失在夜幕中。彼此都默不作声。

上尉上了自己的车,这时他才想起家里派对的事。

阿纳克莱托直到深夜才回家。他站在艾利森房间门口,脸色发青,疲惫不堪,派对上人多拥挤,把他搞得精疲力竭。“唉,”他以哲学家的口吻说,“这个世界真是人满为患。”

不过,艾利森从他微微眨眼的刹那看出准是出了什么事。他走进她的卫生间,卷起黄色亚麻衬衣的袖子洗手。“魏因切克中尉来看过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