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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在教堂抽烟时,”科弗利问道,“你和我们在一起吗?”

“你准在胡编乱造。”霍诺拉说,回避着过往的事情。

“不,”科弗利说,“那是圣诞节前夕,我们一起去参加圣餐仪式。我记得他显得非常虔诚。他走来走去,在身上画十字,大声应答主持牧师。然而,在祈求上帝赐福的仪式之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卷烟来,点燃了它。我看得出来,他醉得够呛了。我对他说:‘你不能在教堂里抽烟,爸爸。’我们坐在第一排,许多人看见他抽烟了。当时,我只想我要是农夫普罗津斯基的儿子就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普罗津斯基家的人都非常严肃。在我看来,只要我是普罗津斯基的儿子,我就会快乐。”

“你应该为此感到羞耻。”霍诺拉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改变了她的腔调,不安地接着说道:“还有别的事儿呢。”

“什么事?”

“你记得他在七月四日那天怎么扔钢镚吗?”

“啊,记得。”科弗利仿佛看见他们家的前面五颜六色的。一面大旗垂挂在二楼,那旗帜的玫瑰红条褪成鲜血一样的颜色了。他的父亲站在门廊前,在游行队伍走完而球赛还没有开始时,他向一群来到河巷的孩子扔去崭新的钢镚。树上长满了叶子,在他的幻梦中,那天光也是翠绿翠绿的。

“那么,正如你记得的,他将那些钢镚放在一个雪茄盒里。他将那盒子漆成黑色的。当我在屋子里整理时,我发现了那盒子。在盒子里,还有一些崭新的钢镚。许多钢镚并不是真的。我想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你是说……”

“嘘—”霍诺拉说。

“晚餐准备好了。”麦琪说。

霍诺拉在晚餐后显得疲惫不堪,所以,他在厅道里吻别了她,便走回自己在小镇另一头的家里去了。自从秋天以来,这房子就一直空着。窗台上放着一把钥匙,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便冲了出来。他就是在这儿被怀上而降生的,就是在这儿,他开始领悟到人生的美妙。他发现这充满无数令人眩晕的记忆的地方,如今却充斥着腐败霉烂的味道,不由得感到几分痛彻心扉的恼怒。他知道,正是那愚蠢的本性引导我们去追求子虚乌有的永恒。他打开大厅和客厅里的灯,从小屋里拿来几根木头。他专注于生起火来。当壁炉的火生了起来,看到周遭如此多无人居住的房间,他开始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忧虑,仿佛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搅扰。

按照遗嘱,这是他和他哥哥的遗产,也是供人思念的地方。房子有任何漏雨或其他破损的地方,他是有责任的。正是他打碎了壁炉架上的花瓶,在沙发上烧了一个洞。他不相信鬼魂、阴间、精灵或者死者扰乱人心的其他形式。他二十八岁了,婚姻非常幸福,有一个儿子。他体重一百三十八磅 [11] ,身体非常健康,晚餐还吃了一只鸡。这些都是事实。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项狄传》来阅读。从厨房传来一阵嘈杂声,把他吓得够呛,手心都冒出了汗来。他伸长了脖子,想探听一下那究竟是什么声音。那可能是百叶窗的撞击声,可能是一根壁炉薪木倒了下来,可能是一头动物弄出来的响声,也可能是当地魔鬼传说中的一个流浪汉,这种流浪汉会住在撤空的农场里,留下篝火、空鼻烟罐、不产奶的乳牛或受到惊吓的老处女等蛛丝马迹。但是,他身强力壮,年纪轻轻,即使在黝黑的厅道里遇到这样的流浪汉,他也能对付。他为什么会觉得如此不舒服呢?他走到电话机前,想询问一下电话总机接线员现在是晚上什么时候了,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他继续阅读下去。从餐厅传来了喧闹声。他大声狠狠地说了些什么,表示他的急躁和不安,而结果让他相信他的话确实被听见了。有人在倾听。对于这种愚蠢的行为,他自有办法。他径直走进空空如也的房间,打开了电灯。什么也没有,但是,他的心跳加快了,隐隐作痛,而手心早已开始出汗了。餐厅的门兀自缓缓地关上了。这其实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这房子已经颓败得不像样子了,一半的门会自己合上,另一半的门则怎么也关不上。他穿过摇摇晃晃的门,走进食品储藏室和厨房。在这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当他打开灯时,他仍然感觉有人来过这儿。事实上,真实的情况是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和他受到惊吓而起鸡皮疙瘩的皮肤。他下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他走出厨房,来到厅道,爬上楼梯。

所有卧室的门都大开着。在这儿,在这黑暗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持续了两个世纪的稠密的人居情景。历史的负担是清晰可感的: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怀上孩子、生育和死亡时的哼唧和呻吟,一八九三年家庭聚会时的歌诵,七月四日游行所扬起来的尘土,情人在厅道邂逅相见时的惊愕,一九〇〇年将大楼西翼烧毁的那场熊熊大火吞噬一切的火舌,施洗礼仪式上彬彬有礼的举止,婚后新郎将新娘带回家时的喜悦情景,以及酷寒的冬季所带来的艰难。但是,为什么在这幽暗之中的气氛会如此令人心烦意乱,如此令人失意呢?埃比尼泽发了财。洛伦佐倡议建立了州内关于未成年儿童福利的法律。艾丽斯让几千个波利尼西亚人皈依了基督教。为什么这些鬼魂中没有一个对他们的工作满意呢?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能够不朽?难道是因为他们死亡时都太痛苦了?

他又回到壁炉火前。这是一个可以触摸的世界,燃烧着薪火,实在而又温暖,然而,他身体所面对的不是这客厅,而是周围房间里的黑暗。为什么坐得离壁炉火这么近,他却感觉一阵寒战从左肩一直往下传递,紧接着胸口的皮肤又由于寒意而紧绷起来?难道有一只手压在那儿吗?他跟他父亲同样认为鬼魂跟低贱的人做伴。他们和心肠脆弱的人混在一块儿。他知道,人们在离开这个世界后每每会在一间房间里留下一丝爱意或怨恨。他相信,不管人们为爱付出了什么,比如金钱、性病、丑闻、快感,人们会在如此极度地释放自我的地方,如旅馆、汽车旅馆、客房、草场或田野,留下善行的芬芳或恶行的臭味,以影响后来者。这样的话,这些激情或有怪癖的人就有可能在他们后面留下一种氛围,那种氛围使得后来者的到来看上去像是一种干扰。该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科弗利从衣柜里拿出一些床褥来,在最靠近楼梯的一间空房间里铺了可以聊以睡觉的床。

他在半夜三点醒了过来。明亮的月亮或者夜空照亮了房间。他马上知道让他醒来的不是幻梦,不是冥想,也不是焦虑,而是某种移动的东西,某种他可以看得见的东西,某种奇异而非自然的东西。恐惧起自他的视觉神经,然后浸润他的全身,然而,恐惧正是起始于他的视线。他可以感觉到那不安从神经系统又重新反射到瞳孔里。人是眼见为实的,而他所看见的或者以为看见的是他父亲的亡魂。这一妄想所造成的混乱是极其可怕的。他浑身打起寒战,心里发冷,因恐怖而颤抖起来。他坐在床上,大声吼道:“啊,父亲,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