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手术台上的普鲁斯特(第2/3页)

一种回忆的幻象。

换句话说,就是一段记忆。

潘菲尔德纠结于他所观察到的东西的隐含意义。在他那著名的矮人插图里,他已经映射出了人类大脑的感觉和躯体感觉皮质。现在他蹒跚地走入一个全新的领域:记忆皮层。

但这怎么可能呢?

是什么让电火花触发了曾经的回忆?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心理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潘菲尔德写道,接着又许诺说,他要开始一场“从确切观察的层面,沿着摇摇晃晃的脚手架,爬到冒险假设的层面”。病人在手术室的体验,使他相信人类的大脑绝对是通过突触保留着所有的经验。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甚至于每一个梦想。任何看到、听到、尝到、闻到或想到的东西。所有一切的事物,只要在原始经验的那一瞬间得到一点儿注意。“每当一个正常人有意识地关注一件事物时,”潘菲尔德写道,“他会在两个半球的颞叶皮层同时记录下这些信息。这些经验意识似乎都与这些记录有关。”正如潘菲尔德后来对它的描述,好像在大脑中有一个“录音机”,在出生时启动,直到死亡才终止。每一个人生事件都会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神经通路”而被储存下来。即使是那些可能在之后无法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唤起的事件,每个日子中的渺小事件也都被精心保存着。“这些记忆会出现的,”潘菲尔德说,“即使是主体已经丧失了唤起它的能力,这些回忆记录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着。”

潘菲尔德进一步推测,人们在进行自己日常记忆的触发时,即使没有外部电极的辅助,他们也可以像潘菲尔德对其病人在手术台上所做的那样,产生精确的刺激。也就是说,会有一种自发产生的电刺激作用于内侧颞叶的“记忆皮层”上,这便触发了特定记忆的回放。“这似乎简单到有点儿荒谬了,”潘菲尔德写道,“然而,新证据的产生是无法逃避的。”

潘菲尔德在1951年6月18日举行的第76届美国神经学年会做主席演说时,首次公布了他的记忆理论。会议在纽泽西州最高建筑——克拉里奇酒店(Claridge Hotel)的宴会厅里举办,这栋建筑有24四层,旁边是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的一条临海公路。他的演讲引起了轰动。第一个进行评论的听众名叫劳伦斯·库比(Lawrence Kubie),他是一位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精神病学家和精神分析家,他的很多来访者都是名人,包括拉基米尔·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以及田纳西·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

“我很荣幸能有机会来讨论潘菲尔德医生的文章,”他说道,而且还形容自己进入了一种“发酵状态”,好像他“看着拼图的碎片渐渐融汇到一起,逐渐出现了一幅图景”。他在演讲中说道,“这是我近年来,在科学会议上经历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刻。通过潘菲尔德医生所做的实验工作报告,我能够感受到哈维·库欣(Harvey Cushing)(现代神经外科的创始人)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灵魂,在精神分析与现代神经学和现代神经外科学的会合中握手言和了。”

接下来库比也说道,他希望潘菲尔德可以将记忆研究以及自由联想训练加入他一系列的手术前测试,他还想知道,有多少由电刺激所唤起的记忆是受压抑的记忆,而这也正是分析家所探求的记忆。眼里含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目光”,库比想象有这样一天,甚至非癫痫患者也能“在手术台上受到刺激”,来“看看那些通过颞叶皮层电刺激而产生的过去记忆残留,是否影响先前存在的神经症状和机制,又是否影响着先前存在的联想模式以及情绪中枢”,这是一种开颅的精神分析。

潘菲尔德并没有立刻对库比的建议做出回应,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不太信任精神分析和精神分析学家。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听到,库比对他的发现所进行的总结和评价。

“这简直是手术台上的普鲁斯特[1]。”库比称道。“一种《追忆似水年华》的电击研究,它真的追忆到了吗?”

其他听众则没那么印象深刻。

一位叫卡尔·拉什利(Karl Lashley)的神经学家也参加了会议,他当时已经是世界记忆科学的领军人物。在过去的20年里,他起先在明尼苏达大学工作,后来在佛罗里达的橘城公园(Orange Park)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拉什利对小鼠做了大量实验,来确定记忆储存在哪里。为了实现这一点,他会教小鼠完成任务,即用正确的方法走迷宫,然后切除它们大脑里的不同部位。令他吃惊的是,他发现并没有特定的损伤会导致小鼠对通过迷宫方法的记忆衰退。相反,小鼠识路技能的混乱取决于他切除了多少脑纤维,而不是具体切掉了哪个部分的脑纤维。与此同时,不管小鼠大脑的哪些部位被切除,它们还是可以学习新的任务。他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特定的脑区用以储存记忆,同样大脑中也没有特定的部分承担储存记忆的职责。相反,在他的理论中,当记忆产生时,就算你切掉了特定的脑区域,剩下的区域也会试着努力接替那个失去部分的原本的职责。他管这个理论叫做均势定理,表示他认为大脑的各个部分都有相等的潜能。而均势定理,或者人们常说的置换定理,也成为记忆工作的流行观点。在这个观点中,寻找产生和存储记忆的特定区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些定位在每个大脑中,无处不在。

在大西洋城,拉什利对潘菲尔德的批驳有点拐弯抹角,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这种批评就是直接剑指潘菲尔德将大脑比作一个录音机。拉什利仅仅只是驳斥了“将各种机器和神经活动进行类比”,并指出,“那是一种在神经学理论以及偏执妄想狂的历史中的一种荒谬等同。在麦斯梅尔(Mesmer)[2]时代,妄想症患者正在被万恶的动物磁所迫害;而他的继任者们,用电休克、电图、无线电和雷达,又让妄想的极致紧跟上最新的物理学潮流。皇家园林中的液压塑像给笛卡尔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他发展出了大脑活动的液压理论。自此,我们又逐步产生了电话理论、电场理论,以及现在的一些基于电子计算机和自动舵的理论。我认为,我们应该通过对大脑本身的研究来发掘它的工作机制,以及行为表象,而不是通过一些牵强附会的物理化类比。”

至于潘菲尔德提出的“记忆机制”,拉什利也并不服气。“潘菲尔德医生对颞叶刺激的观察带来了很多启发,”拉什利说,“但我不认为他们就可以佐证‘记忆储存在特定位置’这个结论。”他也承认,他“并不能提供明确的替代论据来辩驳潘菲尔德的数据。”但他补充道,无论有没有数据去证明,对潘菲尔德的过度信任都未免太轻率了。他说,颞叶区域的功能仍然“完全模糊不清”。值得注意的是,拉什利破坏了动物的视觉加工区域后,“视觉记忆并没有丧失”,而同样地摧毁触觉区域后,“触觉记忆也没有丧失”。最后,拉什利甚至怀疑,潘菲尔德所谓的那种受刺激后描述的记忆根本就不是记忆。尽管事实表明,“潘菲尔德医生认为他是刺激到了特定的记忆通路。”拉什利说道,可我们仍然不知道“是哪种大脑过程所唤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