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手术台上的普鲁斯特(第3/3页)

会议记录并没有显示,潘菲尔德有没有在这一刻摘下眼镜。然而,他的确做出了回应。

“拉什利医生,”他说,“他指出我的手术中并没有出现任何记忆的痕迹。这正符合他早期在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和老鼠一起工作时的观察,也符合他所阐释的大脑各区域机能的可替换性。然而,如果大脑皮层中没有记录机制,那电刺激是怎么使病人再现他们的早期经验的呢?”

然后他又另加上了自己的一记还击。

“我想说的是,”他说道,“那种替换性似乎在进化的范畴上就低了一个档次。”

换句话说,拉什利可能是研究鼠类的行家,但潘菲尔德的专业知识是通过一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得出的。

在那天的最后,也就是大会的尾声,潘菲尔德展示了一些复杂的案例研究,但他还是没有充分的证据来支撑一个真正的记忆工作机制理论。即使人们可以猜测,大脑内有一个录音机,或者有个电报机、电脑或者说液压泵。它们使我们得以存留记忆,但是潘菲尔德的手术没有给出任何关于其定位的观点。仅仅就因为刺激大脑的某一部分,触发了某段特定的记录,也并不能说明这段记录的起源以及如何形成的。借用一个拉什利不赞同的比喻,当你将收音机调到一个特定的台,里头传出了特定的歌曲,而你并不会知道这家电台的地理位置在哪儿,或者那首歌在哪儿录制的。

记忆在大脑中是各置其位的吗?

卡尔·拉什利会否认,然而怀尔德·潘菲尔德却感觉相反。老鼠的大脑可能会表现出那种等位性,每个部分同样重要并且对记忆产生的贡献也一样,但潘菲尔德的经验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等位的观念。他已经因绘制了大脑中各个部分在动作与感觉上各司其职的精细地图而名声大噪。为什么大脑在记忆这种非常基本的功能上专门性却这么低?

潘菲尔德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坚信存在着更高等的生命,当然他并没有证据。

他也相信记忆是有位置的。

然而,他依然没有证据。

当安雯和我从锡弗诺斯回到家,我做了一些关于记忆女神摩涅莫辛涅的研究。我想看看她的故事在成人版本《希腊神话》中,有没有比儿童版来得更加充分和具体。事实证明答案是否定的,她还是没有太大的篇幅。尽管摩涅莫辛涅的重要性很明显(她不仅创造了记忆,还创造了语言)。可她的传记就只是寥寥几页,只是一些破碎片段的集合。她有长长的头发,她和宙斯同床而眠,她生下了缪斯女神,她穿着金色的长袍。仅此而已。

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没有花笔墨来细致刻画她。这种刻画其实是存在的。

这是荷马所描述的,赫尔墨斯(Hermes)眼中的她:

“缪斯的母亲,摩涅莫辛涅是他所最敬仰的神。”

这是赫西奥德(Hesiod)所描述的她的爱情生活:

“英明的宙斯踏入她那远离不朽者的圣床,与她共眠九天九夜。当经年已去,四季流转,岁月消逝,时日将尽,她生下了九个女儿,她们同心协力,其心灵走向歌声,其灵魂追逐自由,洁白无瑕的奥林匹斯顶峰就近在咫尺。”

这是品达(Pindar)[3]在他一本颂歌集里对她的赞叹,他说,倘若无人记得,那么也就无所谓荣誉:

“若是没有颂歌,即使最强大的力量也只能堕入无尽的黑暗。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镜子映出那些光辉事迹;摩涅莫辛涅在晶莹的水中现身,填补了那些久久回响的诗篇。”

但摩涅莫辛涅无论经受了怎样的考验和磨难,她的故事都被人们遗忘了。希腊诸神的万神殿如此广大,诸神如此之多,以至于某些人物注定要比别人更加突出,但在所有的故事里,关于母亲的故事好似都遭到了忽视,这有点不公平。

柏拉图在他与苏格拉底的对话录中,记载了苏格拉底与希腊数学家特埃特图斯(Theaetetus)的一场有趣的交谈,这次交谈发生在公元前369年,据我所知,这个对话中就有对记忆工作机制进行科学阐释的首次尝试。不过,其横跨了两个时空,苏格拉底的记忆概念并未能完全脱离摩涅莫辛涅。但他的一只脚踏进了世俗理性,而另一只脚却停留在了古老的神话中。他也对大脑的内部工作进行了隐喻,这无疑也会遭到卡尔·拉什利的反对。

苏格拉底:为了表达观点,我们来试想一下,我们的灵魂里面有一块蜡。有时候变大,有时候缩小,有时候纯粹,有时候肮脏而坚硬,却又有时候变得柔软或者是软硬适中。

特埃特图斯:好的,我想象出了这一切。

苏格拉底:接着,我们要把这看成是摩涅莫辛涅的礼物,她是缪斯的母亲。而无论何时,我们若想要将所见、所听或所想存留在脑海,我们就要取出这块思想中的蜡,将记忆印在上面,就像雕刻印章戒指一般;我们会将自己了解并记得的一切都刻下来,而忘却或无知的一切就被擦去而无法留存。

自那场谈话结束,直到怀尔德·潘菲尔德在美国神经学年会的报告结束,这世界不曾停歇地向前发展了2320年。

然而我们对记忆的理解,却仍旧举步维艰。


【注释】

[1] 马塞尔·普鲁斯特是法国意识流文学的先驱与大师。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2] 维也纳医生。

[3] 古希腊抒情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