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1926-1953)(第4/4页)

反之,外祖父也可以一往无前,走向唯一的前路。他可以对亨利的某一侧脑半球进行手术,然后撤回来为他缝合好,看看会发生什么。他没有目标,没有可以将癫痫定位在任何一个半球的确切证据,但也许他可以侥幸找到病源。这相当于这个手术的硬币两面。如果说亨利的内侧颞叶一个半球里藏着癫痫的病源,这个方法就有50%的几率可以将病灶消除。或许相对于无所作为,这种做法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但是考虑到亨利病情的严重性,这种风险也非常合理。另外,保持一个半球中结构的原封不动,不管这些结构承担着什么样的未知机能,外祖父这样还是可以将破坏减到最小。

然而我外祖父选择了第三条路。他拿起了自己的抽吸导管,将它小心翼翼地伸进其中一个钻孔,然后吸出了亨利的一边内侧颞叶。他的杏仁核、沟回、内嗅皮层,以及他的海马体。很大一部分功能未知的结构,就这样消失在了真空中。接着他把工具从第一个孔里抽出来清洗干净,又伸进了第二个孔里。在亨利的两侧半球都没有发现特定目标区域的情况下,外祖父决定把两边的内侧颞叶都破坏掉。

对于亨利来说,这是风险最高的一个决定。不论内侧颞叶结构的机能是什么(当然那时候人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外祖父都要摧毁掉它们。对亨利来说,这些风险无法回避,也无法想象。

而另一方面,这对我外祖父来说却没有什么风险。

在那个时刻,对病人风险最高的选择,也就是对外祖父而言潜能和回报最高的选择。这几年中,外祖父在疗养院病区进行着医学治疗和研究的双线操作,也尝试着治疗精神疾病并且理解大脑的不同结构,此时,他即将对一个完全没有精神性疾病的病人进行内侧颞叶切除术,而这个病人唯一的机能障碍就是癫痫。在科学研究的语言中,亨利是“正常的”,起码是外祖父先前所有边缘叶手术的对象中,最为接近正常的一个。四年来,外祖父一直在进行一项“人类边缘叶的研究”,然而那个下午,在研究对象方面,外祖父的研究被扩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试想一下,外祖父凝视着那第二个钻孔,让他的导管探得越来越深,他的头灯照在自己正在进行摧毁的脑部结构上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上。我们无法考证在那一刻,是什么想法左右着他,又是何种动机驱使着他。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手术或许有助于缓解亨利的癫痫。他也有理由相信,他的手术或许会为认识人类大脑中某些最为神秘的结构的功能提供一些新的动向。他也很有可能什么都没有想,起码没有意识上的想法。一年后,他自我反省时,这样描述到自己:“比起思考,我更愿意去做,这就是我成为外科医生的原因。我希望看到结果。”

他按下了抽吸导管的扳机,将亨利剩下的那一半内侧颞叶吸进了真空管里。

当外祖父切完了最后一刀,亨利躺在那里,仰视着他。他能够看到外祖父的面具、手术帽以及他的头灯。他能够看到外祖父的眼镜,那对镜片厚重、带有放大功能的手术镜。他能够听到外祖父的呼吸声,感觉到他呼出的温暖气体。

或许,只是或许,外祖父眼镜的镜片上还留了一些汗液和血液的痕迹,又或许他会叫护士过来将这些痕迹擦干净。或许那个场景,是亨利失去的内侧颞叶记录下来的最后一个场景,那个场景可能会卡在那里,变得模糊起来、如梦似幻,其来源也无法判断了。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亨利的余生中,他总是会告诉别人他曾梦想自己能做一名外科医生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近视,当他眼镜脏了护士来给他擦拭的时候把眼镜撞歪了,导致他切偏了一刀,这一刀切得太过深远。

倘若是这样,那么这说明亨利曲解了他所看到的场景,他在跟别人说起的时候,误以为是自己在手术中出了差错。而事实上,在他自己身上的手术中,他的手术医生斯科维尔犯了错,他错切了一刀,这一刀却造就了亨利。因为即使是外祖父把什么东西弄到了眼镜上,即使是护士把眼镜撞歪了,也并不会影响到手术的进程。

外祖父那天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他在亨利身上准确完成了他想做的一切。

他完成了手术。

他拿出了工具。

他填上了骨头上的洞,并且缝上了伤口。

六周以后,他将自己在哈维·库欣会议上的演讲印出来,投递给了《神经外科日报》(Journal of Neurosurgery)进行发表。这篇论文扩展了一些内容,强调了他在4月份进行的公开手术。他在文中写道,他的边缘叶手术,“并没有导致过明显的生理学和行为上的变化,只有一个例外,即手术导致了非常严重的短时记忆缺失,这种失忆极其严重,以至于病人无法记起他所住房间的位置,他亲人的名字,甚至如何使用厕所或是便壶。”

那些斜体字是他写的,这段斜体句子让一篇令人容易遗忘而言辞谦逊的论文,变成了一篇有名的文章,只要我们还对过往和记忆感兴趣,我们就会一直引用文中的句子。这篇文章成为现代记忆科学这幢摩天大楼的基石。

这是病人H.M.的诞生宣告。

也同样是亨利·莫莱森的讣告。


【注释】

[1] 美国单簧管演奏家、爵士乐音乐家。

[2] 美国爵士乐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