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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后,我站在伊米托斯山上,俯瞰巨大的城市组合雅典——比雷埃夫斯,市区和郊区,建筑物切割得像无数骰子,散布在阿蒂克平原上。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时值夏末,水色纯蓝,岛屿呈淡浮石色。更远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山脉宁静地屹立在地平线上,周围是绵延的陆地和水域,十分壮观。宁静、壮丽、雄伟,我想找几个较少用的形容词,但其他的词似乎都不够分量。我的视野可达八十英里,一切都那么纯净,一切都那么宏伟、灿烂、美妙,保持着大自然的本来面貌。

此时有如遨游太空。我站在火星上,麝香草没膝,头顶的天空似乎从未有过灰尘或云雾。我低头看自己苍白的伦敦人的双手。它们似乎也变了,变得陌生,令人恶心,我早该否认它们是属于我的了。

当最后的地中海之光照耀我周围的世界时,我可以看出它美妙绝伦,但是当它一接触到我,我就感到它对我有害。它的作用似乎是腐蚀而不是净化。我好像在弧光灯下开始接受讯问,透过打开的门,我已经可以看到夹固皮带和刑台,昔日的我开始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抗拒。说到底这是对爱的恐惧,因为从我到达希腊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地永远地爱上了她的山水风光。但是伴随着爱而来的是一种矛盾的、几乎令人恼火的虚弱感和自卑感,似乎希腊是一个富于挑逗性的性感女郎,我必须完全不顾一切地去爱她,同时我又很有镇静自若的贵族派头,永远无法和她接近。

我读过的书中,没有一本能解释希腊这种既邪恶又迷人的喀尔刻女巫般的特征。希腊之所以无与伦比,正是因为她具有这一特征。在英国,我们与尚存的自然景色及其柔和的北方阳光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缄默、平静、驯化的。在希腊,景色和阳光非常美丽,无处不在,非常强烈,非常自然,人与它们的关系非爱即恨,是激情式的关系。对此,我费了好几个月才理解,好几年才接受。

那天下午,我站在旅馆房间窗口。我来住这家旅馆,是那个在英国文化委员会接待我的不耐烦的年轻人指点的。我刚给艾莉森写了一封信,但她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这遥远指的不是空间,也不是时间,而是无以名之的某种概念。也许就叫现实。我俯视雅典的中心集会场所——宪法广场,俯视漫步的人群,白衬衫、墨镜、裸露的棕色手臂。坐在咖啡桌旁的人群低声细语地相互交谈。天气同英国炎热的七月天一样热,天空仍然极其晴朗。从窗口探出头去朝东望,我可以看到当天上午我去过的伊米托斯山,面向夕阳的山坡呈现极柔和的紫罗兰粉红色,像仙客来花。在另一方向是一片凌乱的屋顶,远处庞大的雅典卫城的黑色轮廓隐约可见。这与我的想象完全吻合,叫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的感觉是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茫然不知所措,但心里高兴,也不感到意外,孤独、快乐而又警觉。

从雅典往南,乘小汽船八小时才到弗雷泽斯,两岸景色令人眼花缭乱。弗雷泽斯岛距伯罗奔尼撒半岛大约六英里,周围景色跟它一样令人难忘:北面和西面是绵延入海的群山,像一只巨臂,小岛就在臂弯里;东面远处是平缓峰状的群岛;南面是碧波荡漾的爱琴海,一直延伸到克里特岛。弗雷泽斯很美,没有其他的形容词可以形容,它不仅是好看、如画、迷人,它是一种纯粹而自然的美。我第一次看到它时,它在维纳斯的光环下漂浮,像一条神气十足的黑鲸在夜晚紫水晶般的大海中畅游,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我闭上眼睛,想起它,依然激动万分。它的美即使在爱琴海中也是罕见的,因为它的山上长满了松树,那是地中海松,轻得像金翅鸟的羽毛。全岛的十分之九无人居住,尚未开发:除了松树、小海湾、寂静、大海,什么也没有。西北角,在两个小港湾周围,聚集着一大群雪白的房屋,蔚为壮观。

但是有两幢建筑确实有碍观瞻,飞机尚未着陆老远就能看到。一幢是庞大的希腊风格和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筑风格混合的旅馆,靠近两个港湾中较大的一个。这样一幢建筑放在弗雷泽斯,就像把一辆堂皇漂亮的马车放在一座多利安斯建筑风格[10]的寺庙里。与那里的景色同样不协调的另一建筑物位于村庄外围,使得周围的农舍显得特别矮小:一幢气势不凡的长型建筑,好几层楼高,尽管有装饰华丽的科林斯柱式[11]外表,还是很容易使人想到它是一家工厂——后来我才发现,这种相似还不仅是视觉上的。

但是整个小岛的面积只有三十平方英里,除了拜伦勋爵学校、费城旅馆和村庄之外,全是处女地。在北部海岸的斜坡上,有一些银白色的橄榄园和梯田,但其余部分均为原始松树林。岛上没有什么古物。古希腊人从来不太喜欢陶罐里蓄水的味道。

缺乏露天水源同时也就意味着岛上没有野兽,很少有飞鸟。除了那个村庄以外,它的显著特征就是寂静。在山坡上,你可能会遇到一个赶着冬季山羊群(夏天没有牧草)的羊倌,山羊都系着铜铃,也可能碰到一个背着大柴捆的弯腰驼背农妇或树脂收集者,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它属于还未使用机器前的世界,几乎是未出现人类前的世界,哪怕是小小的事件发生——瞥见一只伯劳鸟飞过,发现一条新的小路,望见远处海面上的一只轻帆船——都具有无法解释的意义。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件似乎因为被这里的僻静孤立起来,受到局限,意义反而放大了。这是世界上最不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也是最不具有北欧日耳曼民族特征的僻静。这个小岛历来与恐惧无缘。如果有什么鬼魂出没,那也是仙女,而不是怪物。

为逃避拜伦勋爵学校的幽闭恐怖气氛,我不得不常常出去散步。首先,在这里教书有一种幽默的荒诞感。从北面克吕泰涅斯特拉杀死阿伽门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这所寄宿学校(据说是遵循伊顿——哈罗公学的办学路线的),学校里的教书先生无疑都是某一个只有两所大学的国家的牺牲品,他们的学术水准比米特福德所说的要高得多。在他们看来,这里的学生不见得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学生好,也不见得比他们坏,但是对英语抱彻底的实用主义态度。他们对文学和一切科学不屑一顾。如果我要跟他们一起朗读学校因其而命名的拜伦的诗,他们就打呵欠。如果我教汽车零件的英文名称,直到下课还赶不走他们。他们还常常带来美国的科学教科书,里面尽是些我完全不懂的专业术语。他们期待我能给他们做一个简单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