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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和老师都讨厌这个小岛,他们把住在这里当作一种自我刑罚,唯一的任务是工作,别无其他。我曾经想象,这里会比一所英国学校沉闷得多,没想到却是艰苦得多。这一令人无法摆脱的劳作,这种鼹鼠般对自然环境的麻木,据说是典型的英国教育制度的翻版,真是莫大的讽刺。也许对于生活在世界上最美丽景色之中而变得麻木的希腊人来说,被禁锢在这样一个白蚁巢般的小天地里并不觉得不舒服,但我却难受得要发疯。

有一两位教师是讲英语的,有一些是讲法语的,但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点。我能容忍的教师只有一个迪米特里艾兹,这仅仅是因为他也是教英语的,而且他的英语会话和理解能力比其他任何人强得多。跟他讲话才能超出基本英语的范围。

他带我去逛村里的餐馆,我品尝了希腊饭菜,欣赏了希腊民间音乐。但是那地方白天也总是有一种令人忧伤的气氛。那么多别墅都用木板钉死了,狭窄的街道上人很少,吃饭总是要到那两家好一点的餐馆,走来走去总是碰到同样的老面孔,是一种过时的黎凡特乡村社会,属于巴尔扎克戴圆筒形无边毡帽的奥斯曼帝国时代,不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不得不同意米特福德的看法:生活极端枯燥。我试了一两家渔民酒馆,气氛欢快一些,但我感到他们认为我是去猎奇的,而且我的希腊语也一直未能提高到岛上方言的水平。

我打听和米特福德吵过架的那个人,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他或那次争吵,甚至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候车室”。米特福德显然在村子里度过了很长时间,结果是除了迪米特里艾兹以外,大家都不喜欢他。仇英心理的余波依然严重存在,而且由于当时的政治局势而进一步激化,这也得忍受着。

我很快喜欢上了周围的山。其他老师则除了必需的日常活动之外,谁也不愿意动一下。学校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铁蒺藜,除星期天外,不准学生越雷池一步。星期天也只能沿着海边的公路走半英里到村里去。山上总是很干净、清新、僻静,令人陶醉。除了自己的无聊之外,无人与我相伴。我平生第一次开始观察自然,遗憾的是我对大自然的语言懂得太少,跟我的希腊语知识一样可怜。我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注意石头、飞鸟、花朵、步行、游泳和绝妙的气候,没有任何地面和空中交通——因为岛上没有一辆汽车,村外没有公路,一个月也没有一架飞机飞过——这一切使我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健康。我开始获得肉体和精神的某种和谐,起码是感觉如此。这是一个幻想。

当我到达学校的时候,艾莉森寄来的一封信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信很简短,一定是在我离开伦敦的那一天上班时写的。

我爱你,你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这就是本星期以来我一直试图让你明白的一件事。我只想说一句话:有朝一日你坠入情网,请记住今天。记住我吻了你,然后走出房间。记住我沿着街道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我知道你在注视着我。记住我做的这一切,我爱你。如果你把我的其他一切全忘了,请你记住这一点。我沿着街道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但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得那么深,今天我要恨你到永远。

第二天,她又来了一封信。信封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撕成两半的支票,在其中一半的背面潦草地写着:“不,谢谢。”过了两天,第三封信来了,兴致勃勃地谈论她刚看过的一部电影,纯属聊天性质。但是在信末她写道:“忘掉我寄给你的第一封信。我当时情绪糟透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不再守旧了。”

我当然给她回信,如果不是每天,一个星期也有两三次。我的长信充满了自我开脱,自我辩解,直到有一天她写道:

请别再这样没完没了地谈论你我之间的事情了。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小岛,学校。我知道你的为人。你还是保持你的本色吧。如果你写你那里的情况,我可以想象自己跟你在一起,和你一起目睹一切。请不要生气。宽恕即忘却。

在我们的来往书信中,信息逐渐取代了情感。她写信跟我谈她的工作,谈她新交的一个女朋友,家庭琐事,电影,书籍。应她的要求,我写学校和岛上的情况。有一天,她寄来一张穿制服的照片。她把头发剪短了,向后挽起,塞在前后有檐的帽子底下。脸上有微笑,但那制服和那微笑结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不真诚的职业化感觉。照片明白无误地提醒我,她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我舍不得忘掉的、孤僻不爱说话、无与伦比的艾莉森了。后来是一周一封信。头一个月想起她时的肉体痛苦逐渐消失了。但有时候我知道,我还是非常需要她,愿意牺牲一切,只要能让她在床上躺在我身边。这只是性挫折的表现,不是因为失去爱而感到惋惜。有一天,我想:如果我不到这个岛上来,我也会和她断绝关系。写信已经变成一项例行工作,不再是愉快的事情了,我也不再在晚饭后匆匆忙忙赶回房间来写了。我在教室里匆匆写就,叫一个学生把信送到校门口,赶上最后一分钟交给学校邮递员。

这一学期中,我和迪米特里艾兹一起到雅典去。他要带我到他所喜欢的一所郊区妓院去。他让我放心,那里的姑娘是干净的。我犹豫了一阵,后来——不道德不正是一个诗人的道德责任吗?玩世不恭者那就更不用说了——我去了。我们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在入口处灯光的映照下,一棵桉树低枝上的湿树叶投下的阴影,令我想起了罗素广场我和艾莉森的卧室。但是艾莉森和伦敦都消失了,死了,被魔法召走了。我已经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砍掉了。我决定当天晚上要给艾莉森写一封信,告诉她我不想再收到她的信了。我们回到旅馆时,我醉得厉害。现在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也许我不容置疑地证明了我不值得她等,也许说她使我感到厌倦,也许说我比以前更加孤寂了——而且希望保持这种状态。其实,我只给她寄了一张明信片,什么也没说。后来一天,我又独自到妓院去,可是我渴望的那个黎巴嫩漂亮小妞已经有客人了,其他的我都不喜欢。

十二月了,我们还在互相写信。我知道她有什么事瞒着我。照她的描绘,她的生活太简单了,没有男人,叫人无法相信。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时,我并不感到惊奇。我没有料到的是我竟然感到痛苦,感到被出卖。对另一个男人的性嫉妒成分要少于对艾莉森的嫉妒。连续好几天,过去两人柔情蜜意亲密无间的情境、两人完全融为一体的情境,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重新涌现出来,有如低级罗曼蒂克电影中的片断。我根本不想记住那些情节,但却忘不了。还有那封我一读再读的信,只用了两百个毫无新意、充满陈词滥调的词,一段罗曼史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