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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莉莉说,他们疯了。她似乎没有听见。但是等他们走远了,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如果我明天要去死,我一定是疯了。我听了简直目瞪口呆。我们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她一路上一直在哼一首歌,现在我心平气和地相信——但当时却不能——她哼的是一首时代之歌。”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轻声唱出这首歌:

“我们会想念你,我们会吻你, 但是我们认为你应该上前线。”

“在她身边,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孩子。我又一次埋怨自己不争气的希腊血统。它不但使我成为一个胆小鬼,而且使我成为一个好色之徒。当我回顾以往,情况的确如此。希腊人很幼稚,看不出战争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与之相比,我还算不上真正的胆小鬼,专为自己打算的胆小鬼。希腊人从来没有社会责任一说。

“我们到了家门口,莉莉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跑进屋里去了。我理解她,她不能向我道歉,但她可以对我表示怜悯。我在极度痛苦之中度过了一天两夜。第三天,我见到莉莉,告诉她我要去当志愿兵。她听了,两颊顿失血色,痛哭着投入了我的怀抱。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母亲也紧紧地拥抱我,但她的拥抱纯粹出于伤心。

“我顺利通过了体格检查,被接受入伍,我成了一个英雄。莉莉的父亲把他自己的一把旧手枪送给我。我父亲开了香槟酒。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枪,大哭一场,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自己要去从事一项高尚的事业。以前我从未有过公益精神。我还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那一半的希腊血统。我终于成了一个完全的英国人。

“我被编入伦敦第十三步枪队——路易丝王子的肯辛顿团。在部队里我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监视的,一个则试图忘记另一个在监视。我们接受的训练,与其说是去厮杀,不如说是去丧命。我们必须以两人之间相隔两步的距离前进——顶着每分钟发射二百五十发子弹的机枪火力。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做法一样。如果我们确实认真考虑过要参加战斗的话,我们无疑是应该坚决反对的。但是当时流行的谎言是,志愿兵的职责只限于警卫和通讯。正规军和后备役军人才是野战部队。此外,每星期都有人对我们说,因为战争耗资巨大,最多再过一个月就打不下去了。”

我听见他在安乐椅里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静默,我等待着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可是他不说话了。天上,星星在洁净明亮的云层中闪烁,阳台像是它们底下的一个舞台。

“喝杯白兰地好吗?”

“我希望你继续讲下去。”

“咱们还是喝点白兰地吧。”

他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接着他消失了。

我躺在安乐椅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五三年相距遥远,一九一四年在一颗行星上,绕着那些最遥远最昏暗的恒星转。空间无垠,时间却有节奏。

此时,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种脚步声,这一次走近了,同样是快速的脚步。但是天气太热,并不适宜于快速行走。显然有人急着要到这幢屋子来,而且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迅速走到阳台护墙边。

我赶得及时,正好看见屋子远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上台阶,就在柱廊底下。我未能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的眼睛适应了一段黑暗之后,突然被烛光弄眩了。但可以肯定不是玛丽亚,是白色的,流动的白色,是一件长大褂或者睡衣。我只看到了第二眼,但我知道那是个女人,而且不是老妇人。我甚至怀疑,有人有意安排让我看到她。因为如果有人想要进入屋子而不被别人听到,就不应该穿过那片砾石地,而应该从后面或者另一端进来。

卧室里传出声响,康奇斯出现在照亮的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有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我等到他把盘子放在蜡烛旁,才对他说:

“你知道,有人刚从楼下进来。”

他一点也没有露出惊奇的样子。他取出瓶塞,小心地倒出白兰地。“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啊,”他递给我一杯白兰地,“这是克里特岛的阿卡季恩隐修院培养出来的。”他熄灭了蜡烛,坐回椅子里。我还站着。

“你说过你独自一人过日子。”

“我是说我喜欢给岛民们我独自生活的印象。”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使我感到自己太天真了。那女人就是他的情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让我和她见面,或者她不想见我。我走过去,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

“我讲话缺乏技巧,请原谅。”

“不是缺乏技巧,可能是想象力少了一点。”

“我想,也许是我注意到了自己不该认真注意的东西。”

“注意到什么是无法选择的,尼古拉斯。但是如何解释却是可以选择的。”

“你说得对。”

“耐心些。”

“对不起。”

“你喜欢这白兰地吗?”

“非常喜欢。”

“它总是让我想起法国的雅文邑白兰地。现在该继续讲我的故事了吧?”

他重又开口叙述,我嗅着夜晚的空气,感受到脚底下混凝土的坚硬,还摸到口袋里有一段粉笔。我把双脚抬离地面,在安乐椅上躺了下来,心里有一种感觉很强烈:有什么东西要从我和现实之间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