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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你忘了你自己的角色了。你早就已经死了。”

她抱着胳膊,凝视着大海。

“也许是我别无选择。”

这倒是她的一个新招。我从中隐约听出了一点后悔,多少还有点反叛的意思,同时还从她的伪装后面听出了我们所处的真实年代的气息。我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所说的一切,他都会听到。他会知道的。”

“你必须向他汇报吗?”我表示怀疑。她点点头,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想剥去伪装。“你不用告诉我。是用的通灵术吗?”

“通灵和……”她低下了头。

“和什么呢?”

“我不能再多说了。”

她拿起阳伞,把它打开,好像她想走了。伞骨上坠着小黑穗子。

“你是他的情妇吗?”她迅速瞟了我一眼,我的印象是,她对我这一问吃惊不小,一下子脱离了表演状态。我说,“从昨天晚上的脱衣表演看,情况就是如此。”接着我又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站起来,沿着砂石海滩快步走向通向别墅的小路。我追上她,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停下脚步,眼睛朝下,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里既有任性又有责备。听她的声音还真动了感情的样子。

“为什么你老是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呢?你从没听说过什么叫想象吗?”

“真是一针见血,但无济于事。”

她冷冰冰地盯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然后又一次低下了头。

“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写不出好诗了。”

这一下轮到我感到震惊了。我曾经在那第一个周末向康奇斯谈起过自己失败的文学抱负。

“真可惜我不是个独臂人,不然你们又都可以拿这个来取笑我了。”

我感到,这一下倒激出了她的真面目:聪明,但很直率,有一瞬间几乎……她把头稍微偏向一边。

“我不该那样说。对不起。”

“谢谢你。”

“我不是他的情妇。”

“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情妇,我希望。”

她把背部转向我,自己面对大海。

“这话说得太无礼。”

“但是你要我相信这一套荒唐的东西,不是更加无礼吗?”

她举着阳伞,把自己的脸遮住,但是我探头从阳伞边上往里看,又一次发现她的表情同她刚说的话不一致。我看见她那张嘴远非一本正经,而是试图掩盖心中的窃喜,但并不很成功。她的目光溜过来,和我的目光相接,她抬起下巴指向码头。

“咱们到那儿走走好吗?”

“如果剧本是这样说的话。”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举起一个手指头表示训诫:“既然我们显然谈不到一块儿去,我们光散步不说话好了。”

我莞尔一笑,耸耸肩。看来她也只好休战了。

码头上风更大,她不断地被头发折腾着,十分可爱的折腾。发梢在阳光中飘起来,像亮丽的丝绸翅膀。最后,我替她拿着已经合起来的阳伞,让她腾出手来理好那不听话的缕缕秀发。她的心情突然又改变了。她笑个不停,漂亮的白牙齿在阳光中闪烁,折射出来的光芒到处跳跃,一个浪头打在码头上,溅起些许水花,把光芒又反射回来。她有一两次抓住我的胳膊,但是她似乎专心致志地在跟风跟海玩游戏……像个漂亮、轻佻的学生,穿一袭鲜艳的条纹连衣裙。

我几次偷眼看阳伞,是新做的。我认为,一九一五年的鬼应该一直拿着新阳伞;但是如果是旧的褪了色的,尽管不太合理,但更可信。

后来钟声响了,是从别墅那边传过来的。钟声跟我上一个周末听到的一样,是我的名字的节奏。莉莉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钟声再次响起,在风中声音有点走样。

“尼——古——拉斯。”她一脸假严肃,“这钟声是响给你听的。”

我抬起头来,望着树林。

“我想不出为什么要鸣钟。”

“你应该回去了。”

“你跟我走吗?”她摇头。“为什么不呢?”

“因为这钟声不是为我而鸣。”

“我想,我们应该表现出已经重归于好。”

她贴近我站着,手挽头发,不让它吹到脸上去。她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于尔菲先生!”她说的和前天晚上完全一样,发音过分精确,声调中透出冷淡。“你是要我犯接吻罪吗?”

这话真叫绝了,一个思想还留在一九一五年的淘气姑娘竟然开起维多利亚时代的玩笑来了,堪称可爱的双重错位。她这样做的时候,样子既荒唐又可爱。她闭上双眼,把脸颊对着我,我还没来得及用嘴唇去触她的脸颊,她已经缩回去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低下的头。

“我将尽可能地快。”

我把她的阳伞交还给她,转身就走。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既对她神魂颠倒又完全没有受骗的样子。拐了几个弯,我爬上了小径。她在码头上两次向我挥手示意。我爬过了陡坡,穿过稀疏的树林,直奔别墅而去。我可以看见玛丽亚站在音乐室门口的时钟边上。但是我刚踏上砾石地两步,世界一下裂成了两半,至少是似乎如此。

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距我不到五十英尺,高高在上,面对着我。竟然是莉莉。不可能是她,但又确实是她。同样的头发在风中飘来飘去,连衣裙、阳伞、身材、脸孔,一切全都一模一样。她凝视着大海,目光从我头顶越过,对我完全视而不见。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竟然会在这里,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我在几秒钟内就明白了,虽然明显有人要我相信这就是我刚才在海滩上离开的那位姑娘,其实不是。但是她们如此酷肖,可能性只有一个,即她们是孪生姐妹。这里有两个莉莉。我没有时间多想。阳台上莉莉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个子很高,不可能是康奇斯。至少我认定是一个男人,也许是“阿波罗”,也可能是“罗伯特·福克斯”,甚至可能是“德康”。我看不清楚,因为那人一身黑,裹着阳光,戴着我见过的最可怕的面具,是一只大黑豺的头,嘴很长,头上的尖角长得很高。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一起站在那里,脆弱的姑娘死亡已迫在眉睫。在起初由视觉引起的震惊之后,几乎又立即可以感到某种怪诞不经的因素,即恐怖杂志插图令人毛骨悚然的过分渲染。它肯定与某一可怕的原型有关,但它既能震撼感官又能动人心魄。

我还是不觉得是超自然力在起作用,相信这只不过是假面剧中又一个恶劣的新花招,是海滩上那一幕的转换。这并不是说我就不害怕。我的确非常害怕,但是我的恐惧是来自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预感,这出假面剧不受任何限制,没有正常的社会规律或者准则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