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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跳加快,一方面是因为想到就要和朱莉见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更加神秘的因素,感到自己身处欧洲最奇异迷津的中心。此时我真的成了忒修斯,阿里阿德涅在黑暗中的一个地方等着我,但是等着我的也可能是弥诺陶洛斯。

我在那里坐了一刻钟,抽烟时把红色的烟头隐藏起来,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十二点差五分,我悄悄溜回大门里面,往东穿过树林,向溪谷走去。我走得很慢,途中经常停下来。我到了溪谷边,等了一会儿,越过溪谷,沿着小路走向雕像所在的那片空地,一路上尽量不弄出声响来。巨大的雕像黑影出现在眼前。杏树底下的座位空着。我站在星光照耀的空地边缘,情绪十分紧张,因为随时可能有情况发生。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里张望,看看黑暗中有没有人隐藏着。我甚至想到可能是一个男人,蓝眼睛,手里拿着斧头。

当地一声,有人扔出一个石子,打在雕像上。我急忙躲进身旁松树林的黑暗中。我看到什么在动,不久又扔出一块石头,这次是一块卵石,滚过地面,跳到我跟前。石头过处显出一道白光。石头是从我这一边更高的地方一棵树后面抛出来的。我知道是朱莉。

我顺着斜坡往上冲,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她站在树旁边黑影最浓处。我可以看见她的白色衬衫和裤子,她的金发。她张开双臂迎着我。我往前跨出四大步,便到了她面前,她立即紧紧把我抱住,我们相拥而吻,热烈而狂野,持续时间很长,只有一两次停下来吸口气,极端兴奋地重新调整拥抱的姿势,热吻仍在持续……那时候我想,我终于了解她了。她已经放弃了一切伪装,她充满了激情。她近乎饥渴。她让我把她抱得很紧,同时她也主动抱住我。我低声对她讲了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表示亲热的话,但她把我的嘴捂住了。我转而吻她的手,抓住它,嘴唇沿着手的侧面吻至手腕背部的伤疤处。

一秒钟之后,我放开她,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火柴。我划燃了一根火柴,把她的左手抓起来看。伤疤不见了。我举起火柴。她的眼睛、嘴巴、下巴的形状,一切都跟朱莉一样。但是她并不是朱莉。她的嘴角有一些小皱纹,她的神情有点过于警觉,故意装出放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皮肤晒得很黑。她和我对视了一阵,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平视着我。

“见鬼了。”我把手中的火柴扔掉,又划燃了一根。她马上把它吹灭。

“尼古拉斯。”声音很低,略带责备,有点怪异。

“肯定搞错了。尼古拉斯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以为午夜永远不会到来。”

“她在哪里?”

我愤怒地说道。我真的动怒了,但没有到我讲话的口气那样愤怒的程度。此时已干净利索地进入了博马舍的喜剧境界,王政复辟时期的喜剧境界。我知道,一个人受愚弄的程度是用他的愤怒来衡量的。

“她?”

“你忘记戴伤疤了。”

“你真聪明,看出以前的伤疤是化装的。”

“还有你的声音怎么也变了。”

“这是夜晚的空气造成的。”她咳嗽。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到杏树下的座位上。

“说,她在哪里?”

“她不能来。别这么粗暴。”

“好吧,她到底在哪里?”姑娘一声不吭。我说,“这不是在跟你闹着玩。”

“我觉得很刺激。”她坐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我。“你一定也觉得很刺激吧。”

“天啊,你不就是……”但我用不着把这句话讲完。“你是朱恩吧?”

“是的,如果你是尼古拉斯的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一包香烟,她拿了一支。借着火柴的光亮,我仔细地打量她。她也认真察看我,目光明显不像她的声音那么轻浮了。

她的脸与她的姐妹如此酷似,这真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我对朱莉的这一方面一直未曾充分注意,觉得无所谓,不必搞得那么复杂。也许朱莉在正常的情况下就应该像她一样,皮肤晒黑一点,多一些户外体力活动,身体更健康些,两颊更圆一点。我向前探出身子,双肘顶在两膝上。

“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我想莫里斯早已告诉过你。”

虽然我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我觉得自己像个过分自信的棋手,忽然发现自己可能还坚不可摧的皇后距灭亡仅一步之遥。我再次回忆起老头子的话,也许他说得对,有些精神病人的智力很高。如果她是个狡猾的疯子,她不该把茶水泼在我的脸上。但是狡猾的疯子为了最后向我暗送秋波,也还是有可能这样做的。后来又彼此互相用脚示意,她用火柴在桌上向我传递信息……也许他并非真像他表面上那么不在意。

“我们并不怪你。比你高明得多的老手也被朱莉骗过。”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是受骗了呢?”

“因为如果你真的认为她精神严重失常,你是不会吻她的。”她补充道,“起码我希望你不会那样做。”我一言不发。“说实在话,我们并不怪你。我知道她非常聪明,她曾暗示,是她周围的每个人都疯了。她属于苦恼的少女一类。”

但是她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口气中似乎还带点儿疑问,看样子是对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很大的把握,不知道她能逼我到什么程度。

“在这方面,她肯定比你现在用的办法高明得多。”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相信我吗?”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我认为你的姐妹到现在还对我有怀疑,这实在很小气。”

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出来。”接着她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也想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

“你所说的身份是真的。”

“我已经对她讲了实话。”

“她一直是这样断言的。她有点过分急于让我感到她自己是有判断能力的。”她冷冷地又补充说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起码是在肉体上。”

“我在本岛另一端的一所学校里工作,你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的。”

“我们知道那边有一所学校。你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吧?”

“简直可笑。”

“并不那么可笑。现在你能拿得出来吗?”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我没带护照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这里有一本希腊居住证。”

“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从后口袋里取出居住证,划了三四根火柴,好让她仔细检查我的证件。上面有我的名字、地址和职业。她把证件交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