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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乔来了。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解毒。”

黑人穿着高雅的深黑色礼服,粉红色衬衫,打着领结,戴了墨镜。他循着海滩小路漫步走上来。他看见我们在等他,随便举起一只手,穿过砾石地走过来,对康奇斯微笑,嘴角朝我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是乔·哈里森。”

“你好。”

我没吭气。他瞟了康奇斯一眼,伸出一只手来:“对不起,朋友,我只是按主人吩咐的做。”

他是美国人,不是西印度群岛人。我又一次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手。

“怀着某种信念去做。”

“对,正是如此——我们黑人当然都是猿的近亲。你们管我们叫低能人,我们实在不理解。”他讲得很轻松,仿佛这已无关紧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

我们谨慎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他转向康奇斯:“他们来搬东西了。”

康奇斯说:“我还有些东西在楼上。”

剩下我和乔站在那里。小路上出现了更多的人:四五个海员穿着海军蓝背心和白短裤。有四个人像希腊人,但有一个人一头淡淡的金发,看样子像斯堪的纳维亚人或德国人。两位姑娘先前很少谈及海员的情况,只知道他们是“希腊海员”。我心中又生出了忌妒,同时还有一种更深刻的不可捉摸的感觉——我真的开始感到自己被抛弃,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傻瓜。他们全都知道我傻。我看了一眼乔,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柱廊的一个拱门上。问他似乎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两位姑娘在哪里?”

他隔着墨镜懒懒地打量了我一下:“在雅典。”但他立刻转身看了一下老头刚才进去的那个门。他又瞥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后悔的微笑。接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稍一耸肩,算是对我无言的回答。“你是凭过去的经验作出的判断?”

他轻声说道:“也许是吧。”

海员们从我们面前经过,向木箱走去。赫尔墨斯出现在别墅旁,提着更多的箱子从砾石地上走过,朝着海滩的方向去了。玛丽亚一身盛装跟在他后面,只隔几步之遥。乔懒洋洋地离开拱门,向我挪了一两步,递出一包美国香烟。我犹豫了一下,取了一支,低下头让他为我把烟点燃。他压低声音说:

“她向你说对不起。”他点燃自己的烟后抬起头来,我搜寻他的目光。“她是真心的,不是说废话,知道吗?”我仍然盯视着他。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我,望着那扇门,仿佛他不想让老头发现他在跟我说悄悄话。“伙计,你们两三个蹩脚货想对付那么一大帮人,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你明白了吗?”

他的话尽管不中听,但还真说服了我。他的话比老头本人说的更加厉害。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我尚未考虑好说什么,时机已经失去了。康奇斯拎着一只箱子出现在门口。他用希腊语对一个海员说话。乔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似乎又是偷偷地对我表示同情,然后走过去,接过康奇斯手中的箱子。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板着一副面孔。

“你知道有一句话是讲白人的重负的吗?他们制造重负,让我们担着。”

他举起一只手,随便做了个再见的姿势,跟在赫尔墨斯和玛丽亚后面走了。海员们搬起木箱也走了。又只剩下我和康奇斯在一起。他摊开双手,脸上没有笑容,露出近乎嘲弄的表情:现在我最好是相信他了。

我说:“你还没有听我说最后的话。”

“我没那么傻。在这个国家,管用的是金钱。”

“显然还有施虐狂。”

他最后一次打量着我:“赫尔墨斯一会儿就回来锁门。”我没吱声。“你有你的机会。我建议你好好反思一下,是什么原因使你失去了这次机会。”

“见你的鬼去吧。”

他再没吭一声,只是死死盯住我的双眼,仿佛他能对我施催眠术,让我收回我说的话。

我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摇摇头:“你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我的意思。”

他一定是知道我不会跟他握手,从我面前悄悄走过。但是到了台阶那里,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我忘了。我的施虐狂绝不殃及你的肚子。赫尔墨斯会给你一份包装好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临别时要说的尖刻话,他已经走到砾石地上去了。我在他背后高声喊道:

“是氢氰酸三明治吗?”

但是他毫不在意。我真想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扣住他不让他走,但我同样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赫尔墨斯从海滩上返回来了,已经走到离康奇斯不远的地方。我听到动力小舢板第一趟开往游艇的声音。他们两个人停了下来,互相说了话,握了手。赶驴人朝我走过来了。康奇斯向海滩走去,消失了。赫尔墨斯站在台阶脚下,用他那阴郁的斜视眼望着我,接着举起了一串钥匙。我用希腊语说。

“那两个姑娘——她们在游艇上吗?”

他嘬了一下嘴,表示他不知道。

“你今天见到她们了吗?”

他抬了一下下巴,表示没见过。

我厌恶地转身就走。赫尔墨斯跟着我进了屋,甚至上了楼,但是到了我的房间门口,他便丢下我,到别处去关窗户和百叶窗了……实际上我并没看见他去干什么,因为我一走进房间,马上看到为我留下的一件分手礼物,放在枕头上,是一只装满了希腊钞票的信封。我数了一下,有两千万德拉克马。即使扣除当时很高的通货膨胀率,也还是大大超过两百英镑,比我年薪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这一下我才明白,老头子在离开之前为什么要悄悄溜上楼来。这些钱明显地暗示我也是可以收买的,这分明是对我最后的羞辱,我禁不住怒火中烧。可同时这又是一大笔钱。我想到要冲到码头上去,把钱撒在他脸上。我要这样干时间还是有的,因为动力舢板卸完货还得再开回来,但我只是想想而已。当我听到赫尔墨斯返回时,赶忙把钱塞进了行李袋。他在门口观望,我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再次跟着我下楼,仿佛我的一举一动都得接受他的监视。

我最后一次环顾音乐室:墙上的钉子,空墙上的痕迹,那儿原来是挂莫迪利亚尼画作的地方。一会儿之后,我已独自站在柱廊上,听赫尔墨斯从里面把音乐室锁上。我听见小船又开回来了。我还是很想冲下去……但是我应该做点实在的事情,而不是象征性的。如果运气不错的话,也许我能说服村里的警察小队长,让我使用一下海岸警卫队队部的无线电台。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因为干了蠢事而出丑了。我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康奇斯又编造了一套新的谎言骗孪生姐妹,让她们觉得离开小岛似乎也有道理。我想到他在我面前讲她们的坏话,然后又在她们面前讲我的坏话,说我也是被他收买的,始终都在对朱莉撒谎……我必须设法跟她们联系,即使最终只能发现她们完全像他说的一样。但是在我没有听到她们亲口说出来之前,我是不相信的。我忘不了水中的朱莉,忘不了其他无数时刻的朱莉,她是真诚的;忘不了她的英国人特性;忘不了我们共有的中产阶级和大学背景。出卖自己,即使是卖给康奇斯这样的人,也需要做到毫无幽默感、毫无客观性,做到即使拿正派去换取奢华,拿灵魂去换取肉体,也不会感到失去什么……但是这样做不好。无论我多么想用幼稚的英国的怀疑态度去对付腐朽的欧洲的唯利是图,我还是搞不清楚这个谜:两个如此令人销魂的姑娘竟然会接受见不到自己情人的现实,为了康奇斯甘心身居深闺。他似乎在智力上控制了朱莉,他拥有财富,两位姑娘也流露出一种更习惯于过这种豪华生活的神气。我对她们不再抱什么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