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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的恐惧和过去的恐惧一样,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外表底下的理性。我怕的不是他的假面具,因为在本世纪我们对科学幻想已习以为常,对科学现实也十分肯定,不可能再对超自然的东西产生惧怕,怕的是假面具后面的东西。一切害怕、一切恐怖、一切真正的邪恶,其根源永远是人本身。

又一个人出现并停在拱门中亮相,此后出场的人全都这样做,无一例外。

这一次出场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的是传统的英国巫服,戴有帽檐的黑顶帽,白色长发,红围裙,黑斗篷,含有恶意的面具,鹰钩鼻子。她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右端,把她带来的猫放在桌上。猫是死的,靠填充物保持其坐姿。猫的假眼盯着我。她的黑白眼睛,还有牡鹿人的眼睛,也都盯着我。

又是一个令人惊吓的形象:一个长着鳄鱼头的男人。面具向前突出,一头长而密的怪发,颇具黑人特征,一口可怕的白牙,暴突的眼睛。他几乎没有停步,迅速走到牡鹿旁边的位子上,看样子是穿那服装觉得不舒服,对这样的场面也不习惯。

下一个是个子比较矮小的男人,脑袋大得出奇,咧着嘴,满口白色方牙几乎占据了整个脸。他的眼睛仿佛深藏在两个黑色的深窝里。头顶是一个很大的鬣蜥装饰。此人穿南美黑色披风,看样子很像墨西哥阿兹特克人。他走到女巫旁边的位子上。

又一个女人出场了。我可以肯定她是莉莉。她扮成有翅膀的吸血鬼,黑色毛皮做成的蝙蝠头上长出耳朵,两颗长长的白色毒牙,腰间系黑色裙子,黑色长袜,黑色鞋子。苗条的腿。她很快走到鳄鱼旁边的位子上,带爪的翅膀伸展开来,在空中鼓满了翼,在火把光中显得怪异可怕,摇曳不定的影子遮暗了墙上的十字架和玫瑰。

下一个是非洲人,其实是民间常见的稻草人,是用一堆黑色的破布做起来的。一缕缕的破布垂到地上,好似形成了一圈荷叶裙边。甚至头上的面具也是用破布做成的,头髻上插三根羽毛,两只浑圆的大眼睛。没有手臂没有腿,无性别。只有在儿童的噩梦中才会出现这种东西。它拖着脚步走到吸血鬼旁边的位子上,和其他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我。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矮胖的妖魔,其口鼻部像是出自波希[93]的手笔。

下一个男人对比之下显得比较白,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丑角骷髅,和我囚室里墙上的那幅画异曲同工。他的面具上画的就是骷髅头。骨盆部分被巧妙地夸张。走起路来显得僵硬,瘦骨嶙峋。

接着进来的一个人更加奇形怪状,是一个女人。我开始怀疑吸血鬼是不是莉莉。笔挺的裙子前摆呈鱼尾形,挺着个怀孕的大肚子。乳房上方却变成一个鸟头。此人步履缓慢地往前走,左手捧着高高隆起的八个月大肚子,右手放在两个乳房之间。白色的尖脑袋上长一对杏眼,仿佛向上凝视着天花板。看了前面几个咄咄逼人的病态之人以后,见到这个集鱼、女人、鸟三者于一身的形象,觉得特别美丽,特别温柔。在其向上延伸的脖子上,我看见两个小洞,那是面具后面真人的视物孔。

还有四个位子空着。

下一个人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埃及神话中的豺头人身神,警觉而凶残,轻巧自如地走向自己的位子,是黑人的步态。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披一件黑斗篷,上面有各种白色的占星术和炼丹术象征图案。他头上戴一顶帽子,帽舌有一码高,很宽的张牙舞爪的帽檐,后面垂下来一条黑色飘带把颈部遮住。他的手上戴着黑色手套,拿一根白色长拐杖,上面缠绕着一圈东西,那是一条把蛇尾伸进嘴里的蛇。他脸上戴着深黑色面具。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得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和那张毫不宽容的嘴。

中间还空着两个位子。一时没有人出场。桌子后面的人全都抬头盯着我,一动不动,鸦雀无声。我回头看看两名卫兵,他们一副军人模样,眼睛直视前方。我耸耸肩。我真希望能打个呵欠,煞煞他们的气焰,让他们安分些,同时也显显我的威风。

白色走廊里出现了四个人,抬着一顶黑轿子。轿子很窄,看上去像一具竖起来的棺材。两侧和前面都有布帘遮着。前面的木板上画有白色的象征图案,和我宝座上方的一样:一只有八条轮辐的轮子。轿子顶上是一顶黑色的像罗马教皇的三重冠冕,每一重冠冕上的齿端都是一轮新月。

四个轿夫都穿黑色工作服,头戴奇形怪状的面具——黑白的巫医脸,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个垂直的大十字架,有一码多高。十字架上的两只手臂和躯体末端不是齐整的,放射出一些黑色破布条或酒椰叶纤维,看上去像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他们没有直接走到桌子中央,而是抬着棺材式的轿子绕房间一周,仿佛它是圣饼,是纯洁的圣物。他们从左侧绕到我的宝座前,在我和桌子之间稍停,让我看清轿子侧板上白色的新月,那是阿尔忒弥斯——狄安娜[94]的象征。接着经过右侧又回到门边,最后到桌子旁边。轿杆被从底座上抽去,轿厢被扛到前面的中央空位上。在整个过程中,其他所有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黑衣轿夫走到火把旁边站定,有三支火把已经灭了,屋里的光线变得暗淡。

第十三个人物出场了。

他穿的是一件拖地白长袍,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一的装饰是宽松的袖口镶了两道黑边。他手戴红手套,执黑手杖。他有一个黑山羊头,那是一个真的羊头,当成了帽子戴,从肩膀上高高耸起,真正的脸可能被又浓又黑的胡子遮住了。后弯的大羊角是自然色的,假眼珠是琥珀色的。唯一的装饰是在两只羊角中间插了一根很粗的血红蜡烛,而且还点上了。我十分渴望自己能说话,因为我非常需要用大声喊叫来揭露他们的阴谋,喊出青春活力,喊出健康强壮和英国人的气势来。“我猜,是克劳利先生[95]吧!”但是我只能在自己的膝盖上画十字,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并非如此。

羊头人像撒旦一样,摆出一副群魔之首的架势走出来,我以为下一步大概是要做黑色弥撒了,并为此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许会把桌子当作祭坛。我看出他是在嘲弄传统的基督形象。手杖代表牧师的曲柄杖,黑胡子代表基督的棕色胡子,血红的蜡烛是对光轮的一种亵渎性模仿。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一长排黑色傀儡从地板上抬起眼来望着我。我一个个看过去:牡鹿头魔鬼、鳄鱼头魔鬼、吸血鬼、矮胖魔鬼、鸟形女人、魔术师、棺材般的轿子、羊头魔鬼、豺头魔鬼、男丑角骷髅、稻草人、阿兹克特人、女巫。我发现自己正在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我那两位不可思议的卫兵。嘴巴被塞得太久了开始发疼。后来我发现,低下头来看讲台底下可以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