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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里,密切注视着我。我站在门口,因为充满愤怒,对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感到惊奇。他向我暗示,要是情况许可,他是会设法帮助我的。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说了话,用的是法语。

“我有话跟你说,于尔菲先生。”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以前他一贯用希腊语对我说话,从不用别的语言,我一直以为他不懂其他语言。我让他进屋里来。他迅速瞥了一眼打开放在床上的箱子,请我坐在书桌后面。他自己坐在窗子旁边,双臂叠放在胸前,眼光敏锐犀利。他有意让沉默来替他说话。我明白了。在校长眼里,我是个坏教师。他则认为不尽如此。

我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我对事态的发展感到遗憾。”

“你不是专门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他凝视着我。“你认为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好学校吗?”

“我亲爱的马弗罗密查利斯,如果你想象——”

他突然举起双手,但很平静。“现在我只是你的一个同事。我提的问题是认真的。”

他的法语有所荒废,讲起来比较费力,但远非初级水平。

“是同事……还是密使?”

他用锐利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学生常常拿他开玩笑,说是只要他走过,知了都会停止鸣叫。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的学校办得好吗?”

我不耐烦地耸耸肩:“从学术上说,不错,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切入正题:“为了我们的学校,我不喜欢有丑闻。”

我注意到他使用第一人称单数的含义。

“你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我们希腊有一首古老的民歌唱道,偷钱买面包不算偷,偷钱买黄金才有罪。”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看我理解不理解。“如果你想提出辞职……我可以保证上级会接受。那封信就一笔勾销。”

“哪一个上级?”

他淡然一笑,但没吭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坐在桌子后面,我觉得自己像个专横的审问者,他是勇敢的爱国者。最后,他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有一个极好的科学实验室。”

我知道这件事,还知道战后学校重新开张的时候,一位匿名人氏捐赠了实验设备,教员们“传说”那钱是从一个富有的通敌者那里弄来的。

我说:“我知道。”

“我是来动员你辞职的。”

“像我的前任们那样?”

他没有回答。我摇头。

他拐弯抹角逐渐接近事实:“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要求你宽恕什么。我只要求你宽恕这个。”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学校。

“我听说你认为我是个坏教师。”

他说:“我们会给你写一封很好的推荐信。”

“这不是回答。”

他耸肩:“如果你坚持……”

“我真的那样坏吗?”

“我们这里的位置只留给最优秀的教师。”

在他的逼视下,我低下了头。箱子在床上等着。我想马上离开,到雅典去,到任何地方去,到不暴露身份不介入是非的地方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好教师。但是我在其他方面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不可能承认自己连教师都当不好。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静默中等待我把话继续说下去,仍然毫不宽容的样子。“我在雅典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有一个条件:他在那里和我见面。”

“这不可能。”

静默。我真怀疑,他对学校的狂热责任感和他对康奇斯的忠诚如何能够共存。一只大黄蜂在窗口气势汹汹地盘旋了一阵,飞走了,那情况和我壮志未酬怒气已消一样。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

他笑了,笑得很勉强:“那是战前的事了。”

我知道他以前并不在学校教书,那一定是在布拉尼。我低头望着桌面。“我想马上离开,今天。”

“这可以理解。可别再搞出什么丑闻来了。”他的意思是早餐的事情发生之后。

“我会考虑的。如果……”这一回轮到我做手势了,“只为这一个。”

“好。”他说得很亲切,绕过桌子来抓住我的手,甚至还摇摇我的肩膀,康奇斯有时也会这样做,仿佛是要告诉我,他相信我的话。

说完他很快就走了。

我就这样被开除了。他刚走,我马上又愤怒起来,再次为自己没有使用鞭子而愤怒。我并不在乎离开学校。再拖一年,假装布拉尼不存在,沉浸在酸楚的过去……简直不可想象。但是离开这个小岛,离开阳光,离开大海,还真舍不得。我向外眺望橄榄树林,突然感到有如断肢之痛,倒不是因为制造了一件丑闻显得自己卑劣,而是因为一事无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已经被剥夺在弗雷泽斯继续生活的权利了。

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继续收拾行李。财务主管派人给我送来工资支票和旅行社地址,到雅典以后要回家得跟旅行社联系。中午刚过,我最后一次走出了学校。

我直接前往佩达雷斯库的住宅。迎出来的是一个农妇,医生到罗得岛去已经有一个月了。接着我到山上的别墅去。我敲大门,没有人应门,锁上了。我又回到村里,到旧港口,到和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见过面的咖啡馆去。不出所料,乔久果然知道附近一座农舍里有一个房间可以给我暂时使用。我叫了一个侍从推着一辆小车回学校去取我的行李。我吃了些面包和橄榄。

两点,我冒着午后的骄阳,吭哧吭哧地穿过仙人果树篱,向中央山脊进发。我带着一盏防风灯,一根撬棍和一把钢锯。不搞丑闻是一回事,但是不搞调查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