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第3/9页)

仿佛在梦中一般,她感到有些兴奋,身体略略前倾,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庞,一不小心,锡匙滑了下来,落到地板上。由于这地方太安静了,再加上她是屏住气息在窥视,所以这声音着实使她大吃了一惊。

这时候克努尔普睁开了眼睛,佯装不知,就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一般,慢慢地张开眼睛,头转向这边,一只手在眼睛上按了一下,露出了微笑,“咦,站在那里的可不是夫人吗?帮我端咖啡来了!这样高级的热咖啡,正是我刚才所梦到的,罗特福斯夫人,谢谢您!现在几点了?”

“4点了,”她马上回答道,“那么,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拿杯子。”

这样说着,她就跑了出去,仿佛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似的。克努尔普目送她的背影,听着她匆忙地跑下楼梯后消失了的声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几次摇摇头,随后有如小鸟般地轻轻吹起了口哨,把脸向放咖啡的地方转去。

天暗下来后的那一个小时,简直叫他无聊难耐。他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有点想到人群中去逛一逛。他慢慢站起来,穿好衣服,在黑暗中像貂一般地溜下楼梯,小心地不让人发觉,偷偷地走了出去。风依然潮湿、沉重地从西南方向吹来,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大片晴朗的明亮天空。

克努尔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从黄昏的小街和空旷的广场悠闲地晃过去。他站在马蹄铁铺打得开开的门口,看学徒在收拾工具家伙。他和工匠聊起天来,把冰冷的手伸向烧得通红的火炉残烬上。谈话中,他顺便问起这个城镇里他所认识的朋友,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结婚了。铁匠以为他是他们的同行,他也不去辩解。任何工匠的语言和暗号他都了如指掌。

这个时候罗特福斯的妻子开始准备晚餐的汤。她把挂在小锅子上的铁环弄得叮当作响,削起了马铃薯皮。之后,把汤稳稳地放在文火上熬,接着她拿起厨房的灯到了起居间,坐到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双泛蓝的灰色眼珠,以及一张饱满、娇嫩的脸庞。灵巧的手指很快地就把蓬乱的头发理好。然后把刚洗好的手再一次在围裙上擦拭过,手里拿着小灯,向阁楼的房间走去。

她轻轻地敲了敲学徒房间的门。接着又略微重重地敲了一下。因为没有应声,她把灯放在地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踮起脚尖走了进去,向前踏进一步,摸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

“睡着了吗?”她压低声音问道,“睡着了吗?我想拿杯子。”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所以她把手向床上伸去,但一时觉得恐怖,又把手缩了回来,向放灯的地方跑去。于是她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非常干净,枕头和羽毛被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觉得既不安又失望,怪没意思的,就跑回厨房去了。

过了半个小时,晚餐准备好了,皮匠也上来打算用餐,皮匠老婆想了很多,但并不打算把刚才去阁楼房间的事告诉丈夫。这个时候,下面的门打开了,铺石板的走廊和弯曲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是克努尔普。他脱下头上漂亮的咖啡色软帽,向皮匠夫妻道晚安。

“哎呀,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呢?”皮匠吃惊地叫了起来,“病得这样,还在晚上到处乱跑,当心死神把你捉去。”

“一点儿也不错,”克努尔普说道,“晚上好,罗特福斯夫人。我来得正是时候,我从市场那边就闻到汤的香味了。这汤一定能把死神赶跑的。”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非常健谈,自己的家族和皮匠的身份颇令他引以为傲。虽然一开始他和客人开了玩笑,但随后又变得极为认真,劝客人不要老是无所事事,四处流浪。克努尔普听着,但并没有回答什么。皮匠老婆也一句话没说。丈夫和彬彬有礼、漂亮英俊的克努尔普并排坐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的粗野,使得她不觉生起气来。因此,她尽可能用殷勤的招待来向客人表示自己的好意。钟敲了10点,克努尔普向他们道晚安,并且向皮匠借刮胡刀。

“你外表修饰得真好,”罗特福斯把刮胡刀交给他时称赞道,“下巴一显得毛扎扎的,你就非剃掉不可。那么,好好休息。快点让身体康复起来吧!”

克努尔普在进入自己的房间前,先倚在阁楼楼梯旁的小窗边,看了一下天空和附近周围的景致。风几乎完全止息了。屋顶和屋顶之间露出明晰的黝黑天空,晶亮的星辰点点,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当他缩回头,正要关上窗户时,对面人家的一扇小窗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了一间同他的房间一模一样,又小又矮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仆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插着蜡烛的黄铜烛台,左手提了一个大水壶。她把水壶放在地板上,用蜡烛照着自己那张窄小的女仆床铺。床铺虽然小,但收拾得很洁净,覆着鲜红的粗毛毯,看起来很诱人入睡。她把烛台放在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然后坐在低矮的绿色木行李箱上,似乎每个女仆都有这样一个箱子。

克努尔普看到意想不到的场面在对面展开,立刻把自己的灯吹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这边,他伫立不动,从小窗探身出去。

对面的年轻女仆正是他所喜爱的那种类型。约有十八九岁,并不高大。棕色的脸庞看起来非常温柔,眼睛也是棕色的,一头秀发又黑又密。安静而秀丽的脸上不见一丝开朗神色。坐在坚硬的绿色箱子上的她,显得那样的忧愁和悲伤。饱经世故、熟知女性的克努尔普,非常清楚这个女孩提着行李箱,来到异乡的日子还浅,正在想家。她把棕色的瘦削双手摆在膝上,在上床之前,坐在自己的小箱子上,思念故乡的好友,以求短暂的慰藉。

同房间里的少女一样,克努尔普倚在小窗上,动也不动,绷紧神经,窥视那个陌生少女的动静。天真无邪的少女坐在烛光中,自怨自艾,根本想不到有人在看她。那双善良的棕色眼睛向这边抛来黯然的眼神,随后又覆上长长的睫毛,孩童般的棕色脸庞隐隐浮现出喜悦的红光。他看着那双年轻而瘦削的手。这双手放在蓝色的棉布衣服上,纹丝不动,就连换衣服这件最后的工作也延迟了许久。

最后,少女叹着气,抬起沉重地盘着辫子的头,满怀思绪,眼神依然忧愁、茫然,随后蹲下来,开始解鞋带。

克努尔普现在是舍不得离开了,不过,窥视可怜的少女脱衣服,不仅不适当,几乎可以说是残酷的。他很想叫住她,同她聊聊天,开开玩笑,让她振作起精神后上床安歇。但是他又怕要是同她搭讪,她会大吃一惊,也许会立刻把灯吹灭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