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第4/8页)

他仔细地观察朴素的客房。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睡过这么讲究的房间了。他细心地看,用手指抚摸、研究亚麻布床单、素色的柔软毛毯和高级枕罩。坚硬的木头地板和挂在墙上的相片都令他很感兴趣。镶嵌在玻璃相框里的相片是威尼斯总督官邸。

之后他又躺了很久。眼睛虽然睁开,但并不是在看什么,只是在想自己受到束缚的疲倦肉体之内在悄悄进行的病情。突然他飞跃而起,上身探向床外,急匆匆地用手指把长靴拉过来,像个内行人那般地审视了起来。长靴已经老旧,现在是10月,似乎还可以穿到下一场雪为止。但是再久就不行了。脑海里浮现出向玛霍尔德借一双旧鞋的念头。不,不行。这只会使玛霍尔德疑惑加深,住院是不需要鞋子的。他仔细地抚摸皮面磨损的地方,好好上油修补一下的话,至少还可以维持一个月。根本不必去担那个心。也许这双旧鞋会比他活得长久,当他已经从道路上消失之后,这双鞋可能还会有用处。

他放下长靴,想做个深呼吸,但胸部疼痛,咳嗽了起来。头脑昏昏,他矇矇眬眬地睡去。一个钟头后醒了过来,觉得仿佛睡了一整天般,心情舒畅而平静。他想起了玛霍尔德,要是离开的话,应该留下什么以表示感谢的心意才是。他想写下一首诗。因为昨天医生问起了他所作的诗。但是他无法完整地想起任何一首诗,每一首诗他都不满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笼罩着一层雾的森林。他用昨天在房子里找到的一截铅笔,在枕边小桌抽屉里的干净白纸上写下了几行诗。

花朵都

注定要凋零,

人也

注定要死亡,

沉入坟墓里去。

人和花朵

到了春天,

都会苏醒过来。

病痛的身体也

全都获得赦免。

他停下笔,读着所写的文字。这不是一首真正的诗,并没有押韵。不过,他想说的都写在里头了。他用嘴唇润湿铅笔,在诗的下方,写下“给玛霍尔德医生。衷心感激的友人K敬赠”几个字。

随后他把纸片放进小小的抽屉里去。

第二天,雾更浓了,空气冷彻心骨,要到中午时分太阳才会出来。经由克努尔普一再恳求,医生才允许他起床,并说已经在葛尔巴斯亚的医院里安排好了床,只等他过去。

“那么,午餐后立刻就走过去,”克努尔普说道,“大概需4个钟头,或者5个钟头。”

“开玩笑!”玛霍尔德笑着大声说道,“现在你哪里还能徒步旅行。要是没有别的车程,就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先去问村长看看。村长大概会载水果或马铃薯到城里去的。急也不急这一两天。”

客人随主人安排去。知道明天村长的仆人要送两头小牛到葛尔巴斯亚去,克努尔普决定搭他的便车去。

“不要更暖和些的上衣吗?”玛霍尔德说道,“我的你穿得下吗?会不会太大呢?”

克努尔普没有反对,让医生拿来了上衣。一试穿,非常合身。上衣质料非常好,一点也没有磨损。克努尔普向来具有孩童般的虚荣心,于是立刻动手换掉衣服的纽扣。医生觉得很有趣,随他去,另外还给了他一个衣领。

下午克努尔普悄悄换上了新衣服。依旧风采照人,只是最近一直没有刮胡子,他觉得有些不搭配,但他又不想向女管家借医生的刮胡刀用。他认识村子里的打铁匠,打算去那里借借看。

打铁匠的店铺立刻就找到了。克努尔普一进入店里,就用传统的工匠口吻说了起来:“我是异乡的打铁匠,不能让我做一点儿工作吗?”

师傅冷淡地盯着对方的脸看。

“你根本不是打铁匠,”他冷静地说,“想行骗就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流浪汉笑了,“眼光还是那么锐敏,师傅。不过,你把我给忘了。你想想看,我就是以前演奏过音乐的那个人。你不是常常在星期六晚上,在海塔巴赫和着我的手风琴跳舞吗?”

打铁匠皱起眉毛,又磨了两三下锉刀,然后把克努尔普带到明亮的地方去,凝眸注视他。

“嗯,我想起来了,”他笑了一下,“你是克努尔普。好久没见了,你也老了。你来布拉哈干吗?请你喝一杯10块钱的苹果酒是不成问题的。”

“你太客气了,师傅。我就接受你的请客吧。不过,要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把刮胡刀借我用15分钟左右呢?今晚想去参加一场舞会。”

师傅用食指指着他。

“还是那么爱说谎。我看你不是要去跳舞,你脸上那样写着。”

克努尔普高兴得扑哧一笑。

“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没有去当官员真是太可惜了。老实说,我明天得住院了。那个玛霍尔德要送我进去。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不想像一只毛毵毵的大熊般进医院。刮胡刀借我吧,半个钟头就还你。”

“是吗?那你要拿到哪里去呢?”

“医生那里。我住在那里。可以借我吗?”

打铁匠看来还不太相信,依然怀疑着。

“借当然会借的。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刮胡刀。是真正的佐林坎中凹刀刃。我还想再用呢!”

“相信我吧!”

“好,我明白了。不过,你穿的可是一件好上衣。刮胡子的时候并不需要穿上衣。凡事好商量。你把上衣脱下来放在这里,送刮胡刀回来时,上衣就还你。”

流浪汉皱了一下脸。

“好的。你也并不特别豪爽,不过,算了,就照你说的做去。”

打铁匠拿来了刮胡刀。克努尔普脱下上衣做抵押,但他不能忍受让沾满煤灰的打铁匠去碰上衣。半个钟头后,他回来了,交还佐林坎的刮胡刀。毛毵毵的下巴胡须已经不见了,仿佛变了一个人。

“如果你耳朵后边再夹一枝石竹花,就可以去迎新娘了。”打铁匠佩服极了,说道。

但是,克努尔普再也没有心情说笑了,他把上衣穿好,只简单地道了谢就走了。

回到家,在门口碰上了医生。医生吃惊地拉住他,“你到哪儿晃荡去了?咦,简直判若两人——哦,胡子没了。真像个小孩子!”

他并不在意。那天晚上克努尔普也喝了红葡萄酒。两个老同学为离别而干杯,彼此都尽可能愉快起来,不去想心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