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与外(第2/4页)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到他的微笑又在辉耀。

“把这个解释给我听!”他要求道。

尔文点点头,洋溢着和气。

“你不曾读到过这句名言吗?”

“当然读到过!”弗烈德利克叫了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是神秘主义,这是诺斯替教1。这也许富有诗意,可是——嗯,不管怎样,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它挂在墙上!”

“我很乐意告诉你,”尔文说道,“这句话对于我最近正在钻研的认识论,是一个初步的介绍,但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

弗烈德利克勉强忍住自己的脾气。他问道:“一种新的认识论?有这样的东西吗?那叫做什么?”

“噢,”尔文回答道,“它只不过对于我是新的罢了。那已经是非常古老和受人尊敬的了。它叫做魔法。”

那个字眼已经说出来了。由于听到这么坦率的承认而深感讶异和惊骇,弗烈德利克起了一阵战栗,觉得他的首敌附身在他的朋友身上,正跟他面面相觑。他不知道自己是更近于愤怒呢,还是更近于悲痛。那种由于无可挽回的损失所引起的痛苦的感觉,控制了他的内心。好久好久,他默不作声。

然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伪装的决心,开始说:“那么现在你是想当一个魔法师了?”

“是的。”尔文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种妖术家的门徒,呃?”

“不错。”

邻室中座钟的滴答声都听得见,因为周围是这么寂静。

于是弗烈德利克说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正在舍弃你跟严正科学之间的一切交谊,而因此也舍弃跟我的一切交谊。”

“我希望不至于这样,”尔文回答道,“但要是事情非这样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什么办法吗?”弗烈德利克脱口而出,“哼,断绝吧,跟这种幼稚,这种对于魔法的可怜可鄙的信仰一刀两断吧!如果你要我继续尊敬你,这就是你的办法。”

尔文微微一笑,虽然他也似乎不再感到愉快。

“你说的话好像是,”他说道,说得这么柔和,以至于透过他那安详的话语,弗烈德利克的怒声,似乎还在房间周遭回响,“你说的话好像是,这件事情是在我的意志范围之内,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似的,弗烈德利克。事情并不如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我选择了魔法——是魔法选择了我。”

弗烈德利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倦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出手给人家握。

“不要这个样子!”尔文叫起来,“不,你千万不要这样子离开我。假设我们当中有一个正躺在临终的床上吧——事情正是这样——所以我们一定要互相道别。”

“但是,尔文,我们当中是谁快要死了呢?今天也许是我,朋友。谁盼望新生,就必须准备死亡。”弗烈德利克又一次走近那张纸,把那句有关内与外的名言再读一遍。

“很好,”他终于说,“你说得很对,在愤怒中分手是没有好处的。我愿意遵照你的希望去做。我要假想我们当中有一个就要死亡。在我临走之前,我想跟你做一个最后的请求。”

“我很乐意,”尔文说,“告诉我,在我们道别的时候,我能够给你表示什么好意呢?”

“我重述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的请求:尽你可能地,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吧。”

尔文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知道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它在精神里,也在自然里。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从前这叫做泛神论。其次是哲学上的意义:我们在思考时,习惯于把内与外分开来,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能够撤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藩篱后面,进到外界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双相对物以外,有一种新的和不同的知识兴起来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既然我的思想已经改变,对于我就不再有任何不含多种意义的字句了:每一个字都有好几十个、好几百个意义。在这儿,你所恐惧的就开始了——那就是魔法。

弗烈德利克皱起了眉头,正要打岔,但是尔文用震慑的眼光看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一样物品回家去,不时地察看一下。不久,内与外的原理就会把它的许多方法当中的一个显示给你看。”

他扫视了房间,从墙架上拿了一个土制的小塑像,交给弗烈德利克,同时说道:

把这个带回去,当做我临别的礼物吧。我现在放到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一旦不再在你的外边,而进到你的里边的时候,就再到我这里来吧,但要是它永远留在你的外边,就跟现在一样的话,那么这一次你我的分离也将永远继续下去!

弗烈德利克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尔文拉起他的手,握了一下,以一种不许再交谈的表情跟他道别。

弗烈德利克离开了他,走下楼梯(他爬上楼梯已经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穿过街道,走回家去,手里拿着那个土偶,感到困惑和恶心。在他屋子前面,他停下来,他那抓住塑像的拳头猛然地摇了几下,觉得有一阵强烈的冲动,很想把那可笑的东西摔到地上砸碎。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咬着嘴唇,进到屋子里。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没有这么样地受到矛盾的情绪折磨过。

他替朋友的礼物找了个地方,把那玩意儿摆在一个书架的顶端。它暂时留在那里。

随着日子的过去,他偶尔会看看它,默默地想着它和它的来源,也默想这个愚蠢的东西对于他会有什么意义。那是一个人,或者是神祇,或者是邪神的小小形象,跟罗马的门神一样,有两张脸,是用黏土塑成的,相当粗糙,表面涂了一层烧过的、略带裂痕的釉彩。这个小偶像看起来既粗陋又没意思,当然不会是罗马人或希腊人的手艺。比较可能的,它大概是非洲或南海中某一个落后的原始民族的制品。那两张面孔是一模一样的,带着一种冷漠无情、无精打采,牙齿微露的笑容——这个小地精露出傻笑的那一副模样,真是丑恶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