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一游(第2/4页)

“从哪儿弄到外币?我倒请问诸位!他疲惫不堪,又饿又渴又热。这个苦命人只尝了一个橘子。一个橘子才值三戈比,他们就吹哨子,好像春天树林里的夜莺在叫,就要惊动民警,耽误人家的正事。可是瞧瞧这个人,他为什么就可以?啊?”科罗维约夫指着穿雪青色大衣的胖子问道,那胖子大惊失色。“他是什么人?啊?他从哪儿来?为什么上这儿来?没有他我们会感到寂寞吗?是我们请他来的吗?当然喽,瞧呀,”前合唱指挥嘲讽地撇撇嘴,扯开嗓子大声疾呼,“这家伙穿着讲究的雪青色大衣,让鲑鱼肉撑得滚胖溜圆,口袋里揣满了外币。可是我们的人呢?我们的人怎么样呢?啊,我多么痛苦!苦啊!苦啊!”科罗维约夫就像老式婚礼上的男傧相那样叫了起来。[4]

这一番不分场合、政治上可能有害的混账话,让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奇怪的是,从周围群众的眼神来看,它在很多人心中唤起了同情!别格莫特用又破又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悲悲切切地说:

“多谢你,忠实的朋友,你为受苦人说了公道话!”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一个相貌斯文、衣着寒素但很整洁的老头儿勃然大怒,满脸通红,目射凶光,把刚买的三块杏仁点心的纸包扔到地上,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嚷道:

“说得对啊!”

然后他从别格莫特拆毁的埃菲尔糖塔[5]下抽出大托盘,把剩下的巧克力倒掉,左手一把抓下外国佬的礼帽,右手抡起托盘,照那颗秃脑袋用力拍打下去。哐啷之声就像从卡车上扔下一张铁皮。胖子脸色惨白,仰身一屁股坐进了装刻赤鲱鱼的大木桶,盐水高溅有如喷泉。这时第二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穿雪青色大衣的外国佬在鱼桶里忽然用百分之百纯正的俄语喊叫起来:

“打死人了!快叫警察!土匪要杀我了!”明显是惊吓所致,此人蓦然之间就掌握了一种陌生的语言。

看门人的哨声停止了。汹汹的人群中闪现出两顶头盔,民警走过来了。狡猾的别格莫特像在澡堂里用木盆往条凳上浇热水似的,拿起汽油炉子就往糖果柜台上倾倒汽油。汽油自己着了火,火焰直冲天花板,并沿着柜台向前蔓延,烧掉了水果篮上的漂亮纸带。女售货员们尖叫着奔出柜台,紧接着亚麻布的窗帘冒出了火苗,地板上的汽油也烧了起来。顾客们拼命大叫,一窝蜂退出糖果点心部,把不再顶用的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撞倒在脚下。鱼柜上的男售货员则手执利刃鱼贯而出,朝商店的后门一溜小跑。穿雪青色大衣的公民从木桶里挣扎出来,遍体鱼糊地从那块鲑鱼肉上面爬进柜台,追随售货员而去。大门的玻璃被逃命的人群挤破,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碎落声。这时两个坏蛋,科罗维约夫和贪嘴的别格莫特早已不知去向。后来据商店起火时在场的目击者说:两个流氓飞到天花板底下,像玩具气球那样爆炸不见了。果否如此,当然值得怀疑,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只能说不知道。

但是,我们知道,斯摩棱斯克市场事发后刚好过了一分钟,别格莫特和科罗维约夫已经来到一条林荫道边的人行道上,地点恰好在格里鲍耶陀夫姑母家的小楼旁。科罗维约夫走到栅栏边站住,说:

“哎呀!这不是作家之家吗!别格莫特,你知道吧,关于这幢小楼我听到过很多褒美之词。我的朋友,你仔细看看这幢楼房!想到无穷无尽的天才就在它里面蕴藏和成熟,心里真是很舒服。”

“就像菠萝在温室里那样,”别格莫特道,为了更好欣赏这幢带圆柱的奶油色小楼,他站到了铁栅栏的混凝土基座上。

“说得太对了,”科罗维约夫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表示赞同,“一想到未来的《唐·吉诃德》作者,未来的《浮士德》作者,甚至,见鬼,甚至《死农奴》的作者,他们就在这座屋子里成熟起来,真叫人感到既甜蜜又害怕!是不是?”

“真不敢去想,”别格莫特同意道。

“是啊,”科罗维约夫继续说,“这座屋子团结了几千个忘我奋斗的人,他们立志终生以事墨尔波墨涅、波吕许尼亚和塔利亚[6],在它的温室里可望诞生出惊人之作呢。你想想,如果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初露头角就向读者呈献一部《钦差大臣》,或者至少是一部《叶甫盖尼·奥涅金》,那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

“可想而知,”别格莫特再次同意道。

“是啊,”科罗维约夫又继续说,并忧虑地举起一个手指头,“但是!我要再说一遍,但是!如果这些娇嫩的温室植物受到微生物的侵害,蛀坏了根部,发生腐烂呢!这可是菠萝常有的情况!哎呀呀,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哎,我问一下,”别格莫特把圆脑袋伸进栅栏的空当里说,“那些人在凉台上做什么?”

“吃饭,”科罗维约夫答道,“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那可是个价廉物美的餐厅。我跟所有的旅行者一样,在下一程开始之前,想吃点东西,喝一大杯冰镇啤酒。”

“我也是,”别格莫特附和道。两个坏蛋便顺着椴树下面的沥青小道径向凉台走去。餐厅的人哪儿知道,祸事就要临头了。

绿荫覆盖的花墙下留有一个通向凉台的入口,旁边一把维也纳式椅子上坐着个脸色苍白、神情无聊的女人。她头戴系带子的小白帽,下穿白短袜,面前一张普通桌子上放着账簿似的一个厚本子,不知为何缘故将进门就餐的人逐一登记在册。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被这女人拦住了。

“二位证件?”女人惊讶地望望科罗维约夫的夹鼻眼镜,又望望别格莫特的破袖子和他手里的汽油炉子。

“万分抱歉,请问什么证件?”科罗维约夫愕然问道。

“你们是作家吗?”女人反问。

“当然,”科罗维约夫俨然答道。

“你们的证件?”女人又问了一次。

“我亲爱的……”科罗维约夫温柔地说。

“我不是您亲爱的,”女人打断了他。

“啊,这太遗憾了,”科罗维约夫失望道,“既然您不高兴做亲爱的,您可以不做。那么请问,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难道也要他出示证件吗?您可以看五页他的随便哪部小说,不要看任何证件,就会相信他是一位作家。而且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有什么证件!你想是不是?”他问别格莫特。

“我敢打赌,他没有证件,”别格莫特回答,把汽油炉子放在登记簿旁边,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的额头被烟熏得乌黑。

“您又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女人被科罗维约夫弄得有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