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该动身了!该动身了!(第3/4页)

“噢,我明白了,”大师四下看看说,“您杀了我们,我们是死人了。啊,干得多么聪明!多么及时!现在我明白了。”

“嗐,得了吧,”阿扎泽洛说,“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的女友不是把您称作大师吗?您能够思考,怎么会是死人呢?难道非得穿上衬衫和病房的内裤坐在地下室里才算是活人吗?这太可笑了!”

“您的话我明白了,”大师高声道,“不必再说了!您的话千真万确!”

“伟大的沃兰德,”玛格丽特也跟着说,“伟大的沃兰德!他的主意比我的强多了。不过还有那部小说,小说,”她对大师喊道,“不管飞到哪儿,你要带上小说!”

“不必了,”大师答道,“我把它背熟了。”

“小说里的每个字……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忘记吗?”玛格丽特偎到情人身上问道,替他揩去鬓角上的血痕。

“你别担心!如今我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东西了,”大师说。

“那就点火吧!”阿扎泽洛喊道。“点火吧,一切从火开始,我们用火结束一切。”

“点火!”玛格丽特骇人地大叫。这时地下室的小窗乒乓作响,阵风把窗帘吹到了一边。天空传来了短促欢快的雷声。阿扎泽洛将魔爪伸进火炉,抽出一截冒着烟火的木柴,用它点燃了桌布,又点着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还有手稿和窗帘。大师已陶醉于纵马驰骋的想象中。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什么书扔到桌上,将书页弄乱放在着火的桌布里,那书呼地燃起了欢乐的火苗。

“烧吧,烧吧,过去的生活!”

“烧吧,过去的苦难!”玛格丽特喊道。

房间已在一股股紫红烟火中摇晃。三人冒烟穿出房门,冲上石阶,奔到院子里。他们一眼看见房东家的厨娘坐在地上,身边乱扔着些土豆和几把葱。厨娘此状,不言自明。板棚边有三匹黑马在打着响鼻,浑身抖动,马蹄刨起泥土四溅飞扬。玛格丽特第一个纵身上马,接着是阿扎泽洛,大师最后。厨娘哼了一声,举起手想画十字。阿扎泽洛从马上厉声喝道:

“看我剁掉你的手!”他打了个呼哨,三匹乌驹冲断椴树枝条,腾空而起,钻进一团低垂的黑云里去了。地下室的窗口随即冒出了浓烟。听见下面厨娘微弱的哀叫声:

“我们家着火啦!……”

三匹马飞驰在莫斯科街屋的上空。

“我想跟城市告别!”大师对跑在最前面的阿扎泽洛喊叫,余音淹没在隆隆的雷声里。阿扎泽洛点点头,一面纵马大奔。扑面而来的乌云还没有溅出雨点。

他们飞过一条林荫道,看见底下小小的人影在四散躲避。雨点已开始洒落。他们又飞过一团浓烟——那便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所余的全部。他们越出黑暗笼罩的市区时,头顶上掣起了闪电,随后街屋被一片茵绿所取代。暴雨倾盆而下。飞驰的三骑人马在雨水中变成了三颗巨大的水泡。

玛格丽特熟悉飞行的感觉,大师却不然。如此迅速到达目的地令他惊讶不已。他要跟那个人告别,他没有别人可以告别了。透过雨幕他一眼就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还有那条河和他仔细琢磨过的对岸松林。他们降落在空地边的小树林里,离医院不远。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洛双手抱胸,大声说,闪电光下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时隐时现。“去告别吧,要快些。”

大师和玛格丽特滚鞍下马,似两条水怪的黑影闪过了医院的花园。不一会儿,大师已用他的习惯动作推开了一百十七号病房的阳台栅栏。玛格丽特跟在他后面。两人在雷雨轰鸣中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了伊万的房间。大师来到床前。伊万僵卧在床上,还像他第一次从这休养之家眺望雷雨时的那副样子,不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哭泣。他定睛看了看从阳台上闯进来的黑影,不禁坐了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在等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

大师回答说:

“我来了!可惜我再也不能和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

“我知道,我猜着了,”伊万轻声说,又问:“您见到他了?”

“是的,”大师道,“我来和您告别,因为您是最近唯一和我谈过话的人。”

伊万开颜道:

“您飞过来看我,这很好。我绝不食言,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另有所好,”伊万一笑,两只疯子似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前面什么地方,“我想写点别的。知道吗,住院以来我明白了许许多多道理。”

大师听了激动起来,坐到伊万的床沿上对他说:

“这很好,这很好。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

伊万目光灼灼。

“难道您自己不写了吗?”伊万问,又低头沉吟道:“哦,对了……我干吗要问这个。”他瞟瞟床下,惊恐地望了望地板。

“是的,”大师答道。伊万觉得他的嗓音变得嘶哑而陌生。“我不再写他了。我有别的事要做。”

这时,透过雷雨的喧鸣,远远传来了一声唿哨。

“您听见了吗?”大师问。

“是雷雨声……”

“不,这是在叫我了,我该走了,”大师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

“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伊万请求道,“您找到她了吗?她仍然忠实于您吗?”

“她就在这儿,”大师说着指了指墙边。玛格丽特的黑影离开白墙来到了床前。她看看卧床的年轻人,眼中流露出悲伤。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她喃喃地说,向他俯下身去。

“她多美啊!”伊万叹道,他没有妒意,只有忧伤和一种隐隐的感动。“瞧,你们的结局多么美满。我就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或许也会是这样的……”

“会这样的,会这样的,”玛格丽特小声说,向他凑得更近些,“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您就会一切美满……这一点请您相信我,因为我全都看到了,全都知道了。”

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让她吻了一下。

“别了,弟子!”大师隐约可闻地说了一句,渐渐在空中化去。他不见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的栅栏重又关上了。

伊万感到不安,坐起来惊慌四顾,甚至呻吟了几声,自言自语地下了床。大雷雨越来越猛烈,它显然扰得伊万心乱如麻。并且他那习惯了安静的耳朵又听见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和低沉的说话声。他烦躁起来,浑身颤抖,喊道: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刻走进来,惊疑地望着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