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第3/9页)

你是我艺术的全部,是你

化我愚鲁为学问的神奇——

对这个人,他在诗第81首结尾以不朽相许:

那里,气息永在,众口传扬。

的而且确,这人非那个反串演女角儿的小演员莫属。为这个人,莎士比亚创作了《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和《辛白林》中的伊摩琴、《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和《皆大欢喜》中的罗莎琳、《威尼斯商人》中的波希亚和《奥赛罗》中的苔丝德莫娜,甚至担纲出演《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中的克莱奥帕特拉。这就是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你看得出纯粹是由那些诗本身演绎而出,能否为人所接受,凭借的与其说是可展示的证明或有形的证据,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和艺术的悟解。他声称这些诗非如此无法得其真意。记得他给我读了美妙的诗第38首:

我的缪斯怎需编造新题,

有你气息,在催生我诗句?

你散发的甜美无人能及,

令所有粗鄙的文字无语。

感谢你自己吧,若我诗章

值得你凝眸,值得你注目——

赞颂你,谁人会言辞俗伧?

是你自己,让人灵感飞舞!

你是缪斯第十,十倍高过

那诗奴乞灵的九位前辈——

让呼唤你的人诗篇多多,

让诗作永恒,传绝世之美。

——他还指出,这首诗如何天衣无缝地印证了他的理论,并且细心地把所有154首商籁诗都过了一遍,以此来说明,或者自觉得说明了,按照他对诗意义的这一新的解释,以前那些给人觉得隐晦、恶毒、夸张的地方全变得既清楚又合理,同时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在在显明了莎士比亚对表演艺术和戏剧艺术两者之间真正关系的看法。

“很明显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必定有个很好的年少演员,相貌非常俊秀,令莎士比亚委他以重任,出演自己剧中高贵的女主角,因为莎翁既是个天马行空的诗人,也是个脚踏实地的剧院经理。西里尔·格兰姆真还查出了那个小男演员的名字,叫威尔,或者按他喜欢叫的名和姓是威利·豪斯。这名呢,他当然是在第135首和第143首这两首语带双关的诗中找到的,姓呢,据他所说,是藏在第20首的第八行中。那句诗是这样写的W.H.先生:

啊,情柔意豪斯人领风骚。

“在诗集的最初版本中,对‘豪斯’的字版做了些处理,看起来关系好像更紧密。这一点,他声称,清楚表明了其背后文字游戏的意图,而诗集中另外还有些诗,里头跟‘豪斯’发音相似的词也带有奇怪的双关意涵,这就更为他的观点提供了大量佐证。我当然一下子被说服了,威利·豪斯在我心中变成了跟莎士比亚一般真实的一个人。我唯一可以提出的反驳是,在现存最早的第一对开本这一莎氏戏剧合集中,莎士比亚剧团演员表上并没有威利·豪斯这个名字。但西里尔反过来指出,威利·豪斯这个名字没出现,正好与他的理论相合,因为有诗第86首为证,威利·豪斯后来离开莎氏剧团,转投一个与之竞争的剧团,很可能在查普曼的一些戏中出演角色。正是这个缘故,在关于查普曼的诗第86首这篇杰作的结句,莎士比亚对威利·豪斯说:

你的音容令他诗句丰赡,

唯我独悲所失,笔秃力单。

其中‘你的音容令他诗句丰赡’这句,显然指的是这小演员的美貌让查普曼的诗句活色生香,第79首也有同样的意思:

遥想当初,唯我有你襄助,

唯我笔下,有你丰姿尽现。

但如今,我诗情委顿干枯,

我缪斯,扶病让位已无言。

而就在这之前的那一首诗中,莎士比亚说:

徒见外人笔,尽得我之好,

得君美且偲,悠悠诗名扬。

用‘得……好’‘得……偲’,明摆着是玩‘好偲’与‘豪斯’的双关游戏,而‘得君美且偲,悠悠诗名扬’句,意思便是‘有你作为演员以才貌相助,他们的戏剧便得以展现人前’。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话题谈得不亦乐乎,一直待到差不多天亮,翻来覆去地读那些商籁诗。但是,读着读着我开始看到,要让这理论在世人眼中真正做到无懈可击,还需要找出说明这年轻演员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的独立证据。这个条件一满足,W.H.先生即是威利·豪斯也就确凿无疑了,否则这理论一击即溃。我不假辞色点出这一要害,西里尔听了恼羞成怒,说我这是泥古不化,的确是,一提这点他便出言不逊。可我好说歹说还是劝得他答应了,为他自己好,不把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不会贸然公之于众。此后我们花了一周又一周,查伦敦故城里各教堂的记事册、德威公学的阿莱恩手稿、公共档案馆的记录、宫务大臣办公室的文件——说真的,什么都查,只要是我们能想到的兴许会涉及威利·豪斯的东西全查遍了,可是,当然了,一无所获。日子一天天过去,说威利·豪斯真有其人,我看是越来越有问题了。西里尔一天到晚寝食难安,日复一日地把整个问题过了一遍又一遍,央求我相信。但我看到他理论中的这一硬伤,拒绝相信,非要见到无可挑剔的真凭实据,能证明那个伊丽莎白时代的少男演员威利·豪斯确有其人不可。

“有一天,西里尔离开伦敦去他外公那边住,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可后来从克莱狄顿勋爵那里得知并非如此。大约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电报,是从沃里克发的,要我当天晚上八点一定过来同他吃饭。我到的时候他告诉我,‘无须证据证明的使徒只有圣托马斯,可偏偏只有圣托马斯是得到证据证明的使徒。’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他不但可以确证十六世纪真有个小演员名叫威利·豪斯,还有不容置疑的证据来说明他就是诗所题献的W.H.先生。他一时不肯再多说,但饭后他隆而重之地取出那幅我刚才给你看的画像,告诉我发现这幅画凭的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他在沃里克郡一处农舍买了个旧箱子,那画就钉在箱子内的一边。那口箱子呢,本身就是伊丽莎白时代工艺的上佳样板,他当然带过来了,箱面正中的的确确刻着字母缩写W.H.,而正是这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告诉我,买下这口箱子之后过了有几天,他都没想到认真看看里头是什么个样子。等到有一天早上,他看到一边箱板比另一边厚了好多,再仔细一看,发现一边夹了幅带框的木板画,拿出来一看,就是现在摆在沙发上的那幅画。画很脏,还长满了霉,但他还是想办法把它弄干净了。让他大喜过望的是,自己竟有这等运气,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撞上日思夜想的东西。拿在眼前的,实打实就是一幅W.H.先生像,一只手搁在打开了的商籁诗集的题献页上,就在褪了色的金漆画框上隐约可见到用黑色安瑟尔字体写着那年轻人的姓名:威尔·豪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