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第4/9页)

“嗯,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根本没想到西里尔·格兰姆这是在耍我,或者他试图借助赝品来证明他的理论。”

“可那是赝品吗?”我问。

“当然是了,”厄斯金说,“伪冒得非常到家的赝品,但怎么说还是赝品。我当时以为西里尔从头到尾都颇为镇定自若,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这种证据,他认为不用这个证明那理论也已经滴水不漏了。我笑他说要没有这东西那个理论不堪一击,并热烈祝贺他有此奇迹般的发现。我们还安排要给这幅画做个蚀刻版,或者复印版,作为西里尔版的莎氏商籁诗集的封面。接下来三个月我们别的什么都不做,全心扑在诗集上,每首诗一行一行地过,将文本和诗句含义上的疑难之处逐个解决清楚。可有一天就那么不巧,我在霍本的一家印刷店里无意间看到柜台上摆着一些极其漂亮的银尖笔素描,喜欢得不得了,便买了下来。店主,他名叫罗林斯,告诉我那些画出自一个年轻画家的手,这人名叫爱德华·莫顿,聪明绝顶,但也穷得一塌糊涂。过了些天,我去看莫顿,地址是店主给的,见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但人很有意思的小伙子——老婆相貌平平——是他的模特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告诉他我有多欣赏他的画作,他听了似乎非常高兴,我问他能否给我看一些他另外的作品。我们一起浏览他的作品选辑,画真的都很漂亮——因为莫顿的笔法非常细腻,很讨人喜欢——我突然间瞥见一张素描,是W.H.先生像的底本。一点也没错。简直跟原样复制般——唯一不同的是,那两个悲剧和喜剧的面具并不像画像中那样挂在大理石台上,而是放在那年轻人脚边的地板上。‘你这到底是哪儿弄来的?’我问。他变得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说道:‘哦,算不得什么。我不知道怎么会跑到画辑里。这东西一点价值也没有。’

“‘是你替西里尔·格兰姆先生画的,’他老婆大声说,‘如果这位先生要买的话,就卖给他吧。’

“‘替西里尔·格兰姆先生画的?’我接口重复了一下,‘是你画的W.H.先生像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整个脸变得通红。这一来,整件事就砸锅了。他老婆把底给抖出来了。我走时给了她五镑钱。现在我真不想重提这事,可那时当然了,是怒不可遏。我径自去了西里尔的住处,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他回来,那弥天大谎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于是告诉他我发现了他的伪冒行径。他脸色唰地白了,说——‘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不这样你怎么都不信。这理论的真实性并没受到影响。’

“‘这理论的真实性!’我大嚷,‘这话还是少说为妙。你自己就从来没相信过。如果你信,就不会假造赝品来证明了。’我俩粗声恶语的,大吵了一顿。我敢说我太过分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死了。”

“死了!”我惊呼道。

“没错,他用左轮枪开枪自杀了。有些血溅到了画框上,就在那写有名字的地方。等我到的时候——他的仆人当即派过来叫我——警察已经在那里了。他留下一封信给我,看那样子显然是怀着百般烦躁痛苦的心情写的。”

“信上都说了什么?”我问。

“这个,说他绝对相信有威利·豪斯这人,造假只是为了顾全我,一点也不损害理论的正确性,还说为了向我表明他对整个理论的信念有多么坚定,多么义无反顾,他要为莎氏商籁诗的秘密献出自己的生命。一封又蠢又疯的信。记得信末他说他将威利·豪斯理论托付于我,由我来呈现给世人,来揭开莎士比亚心中的秘密。”

“这事太惨了,”我叫起来,“可你为什么还没有完成他的遗愿呢?”

厄斯金耸了耸肩。“因为这理论彻头彻尾的站不住脚。”他回答。

“我亲爱的厄斯金啊,”我说着站起身来,“你完全错了。这可是迄今为止打开莎翁商籁诗秘密的唯一一把完美的钥匙啊。所有细节无一疏漏。我相信威利·豪斯确有其人。”

“别说这话,”厄斯金正色道,“我相信这个理论有个致命伤,就知性而言没什么可谈的。整件事我认真细究过,可以担保这理论完全是个谬误,能自圆其说到某一点,但接下来就讲不通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亲爱的孩子,还是别提威利·豪斯吧。搞不好会让你心碎的。”

“厄斯金,”我回答,“你责无旁贷要让这理论面世。你要是不干,就由我来。你这么捂着掖着,对不起死去的西里尔·格兰姆,一个最年轻最了不得的文学殉道者。我求你还他以公道。他为这事而死,别让他为这事白死。”

厄斯金讶异地看着我。“没想到这整件事的伤心处还让你动了真情,不能自持呢,”他说,“你忘了,有人为一件事而死,未必就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我对西里尔·格兰姆曾经是忠心不二。他的死对我是个可怕的打击,几年都没缓过气来,我想从来就没缓过气来。但是威利·豪斯?这个念头背后什么也没有。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个人。要说把这个理论展示给世人——世人认为西里尔·格兰姆是枪走火杀了自己。刻意自杀的唯一证据就在他给我的信中,这封信世人一无所知。直至目前,克莱狄顿勋爵都认为这一切是事出偶然。”

“西里尔·格兰姆为一个伟大的理念牺牲了生命,”我答道,“如果你不把他的殉道壮举公之于众,起码也要让人明白他的信念。”

“他的信念,”厄斯金说,“纠缠在一个虚假的东西、一个不实在的东西之上。那东西,想都别想让哪个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认可。那理论提出来会沦为笑柄的。还是别出这个洋相了,别死钻个一无是处的牛角尖了。你的立论始于假定有这么个人,可这么个人到底存不存在,本身都需要证明呢。况且,人人都知道那些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这早已是不刊之说。”

“这并非不刊之说!”我高声喊道,“我将接手,做西里尔·格兰姆之所未做,我将向世界证明他是对的。”

“傻孩子!”厄斯金说,“回家去吧,都过两点了,别再想什么威利·豪斯了。我后悔告诉了你这件事,说实在是后悔得不得了,不知怎么还说得你信了一件我自己都不信的事。”

“你给了我钥匙,去打开现代文学最伟大的奥秘,”我回答,“我不会罢休的,我要让你承认,要让每个人承认,西里尔·格兰姆是莎翁在我们时代最鞭辟入里的评论家。”

我沿着圣詹姆斯公园街往家走去,伦敦上空天刚蒙蒙亮。水平如镜的湖面上睡着白色的天鹅,嶙峋的宫殿在淡绿的天色下透着紫光。我想起西里尔·格兰姆,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