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篇(第2/11页)

N.:为出版发行而写信的人有这种想法似乎不足为怪。

R.:人们只能在书中看到那些愿意出现在书中的人。

N.:作者么,他想在书中如何表现就如何表现吧,而他所描写的人物,则让他们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不过,在您的书中,这一优点可是缺少的。没有一个人物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的,没有一个人物特点描写得很鲜明的,没有一个论点是令人信服的,对上流社会也表现得毫无所知。在这个只关注他们自己的两三个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里,我们究竟能学到些什么呢?

R.:学会热爱人类。在上流社会里,人们只能学会如何仇视别人。您的判断很苛刻;读者们的判断大概就更加苛刻了。我并不想指责读者们的评判不公正,我只是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些信是怎么看的,我这并不是为您所指责的缺点进行辩护,而是想找到它们的根源。

人们在离群索居时,对事物的看法和感受,与同人交往时有所不同;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后,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就大不相同了:想象力因为总是受到相同事物的刺激,所以就变得异常的活跃,异常的强烈。总是那么几个熟面孔,并且与其他的思想交织在一起,使之具有孤独者们言谈话语中常常出现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奇怪的特点。他们的语言是不是因此就特别的强有力呢?根本不是;他们的语言只不过是奇特而已。一个人只有在与人交往中才能学会说话铿锵有力。首先,这是因为说话必须与众不同,并且还要超过别人;其次,就是因为要时刻不忘坚信自己所不相信的事情,表达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感情,所以必须在言辞上下工夫,使自己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以弥补内容之空泛。您以为真正充满激情的人会像您在戏剧和小说中所看到的人物那样,尽说些花言巧语、空泛大话呀?不是的,他们的感情是由衷的,表达起来十分丰富,但力量不够;这种感情甚至并不是为了说服对方才表述的;它也并不怀疑别人会对之产生疑惑。当他们在讲述自己的感受时,并不是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而是为了抒发自己的胸臆。人们对发生在大城市中的爱情故事大加渲染,难道大城市里的人真的比农村乡野的人对爱情感受得更深吗?

N.:您是在说,语言的贫乏反而证明感情的强烈。

R.:至少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您去读一读一位想一鸣惊人的作者闭门造车地编写出的一些情书,您就会感觉到,尽管他心中没有燃烧爱情之火,但他写出来的话,如同人们所说的,妙笔生花,热情似火,力透纸背,只不过这股火却激动不了读者们的心。您读着将会很高兴,甚至也许还会引起心灵的颤动,但这种颤动会是短暂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让您除了记住信中的几个词句而外,其他什么也没留下。相反,一封真正源自爱情的信,一封动了真情的情人所写的信,反而写得松松垮垮,拖拖沓沓,杂乱无章,唠叨重复。他的心里充满着激情,同样的一件事,总是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如同不停地流淌着的清泉,总不枯竭。这样的信虽平淡无奇,没有惊人之笔,看过之后也记不住其中的一字一句,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拍案叫绝、印象极深的地方,但是却让你心有所动,无端地激动不已。如果说此信语不惊人的话,但它的真实却让你深受感动,因此写信的人与看信的人的心便融合相通了。而无动于衷的人,只知甜言蜜语、废话连篇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出这类书信之美的,他们对这类书信一向是鄙夷不屑的。

N.:继续说。

R.:好极了。在这类书信中,尽管思想很平庸,但文笔却并不落俗,而且也不会落俗。爱情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它可以说是为自己开辟了另一片天地;爱情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或者说,因为有了爱情,它周围的一切才是虚无缥缈的,由于爱情可以使一切感情变成形象,因此,它的语言总是很形象化的。但是,这些形象又都不准确也不连贯,说出来又杂乱无章,但却因此而更具说服力;信中大道理说得很少,但反而更加令人信服。激情是爱情的巅峰。当激情达到了顶峰时,它就把对方视做完美无缺的人,把对方视做偶像,奉若神明,而且,如同虔诚笃信的狂热借用爱情的语言一样,爱情的狂热也借用虔信的语言。情人眼里只看到天堂、天使、圣徒的美德、天国的欢乐。情人沉浸于这样的感情之中,周围又都是那么崇高的形象,他还能用卑劣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吗?他还能用一些庸俗的词语来贬低自己的思想吗?他的风格能不提高吗?他能不表现得端庄得体,典雅高尚吗?您对书信,对书信体小说有何看法?给所爱之人写信,就该运用这种文体!因为你写的已不再是书信,而是爱情的颂歌。

N.:公民,您看看您是不是太激动了?

R.:不,我一点也不激动,非常的冷静。人生有一个阅历的时期,也有一个回忆的时期。感情最终是要熄灭的,但多情的心灵将是永存的。我们还是来谈我们的书信吧。如果您把这些书信当做是一个想讨好读者或想炫耀自己写作能力的人写的作品的话,那这些书信简直是写得糟糕透顶了。您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待它们,按照它们的类别来评价它们。两三个朴实而重情的年轻人,相互间敞开心扉交谈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谁都不想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他们彼此之间了解至深,感情甚笃,所以无所谓自尊心的问题。他们童心未泯,怎么会像大人似的考虑问题呢?他们并非法国人,怎么可能正确地运用法文写作呢?他们离群索居,怎么会了解大千世界和社会呢?他们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感情世界,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欢探讨哲学问题。您想让他们学会思考、观察、判断吗?他们对这些一窍不通,他们只懂得爱,他们把什么都与他们的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疯狂念头看得十分重要,这难道不是与他们想展示自己的才情一样的好玩吗?他们无所不谈,但事事出错,他们只求别人能理解他们,他们在得到别人的理解的同时,也得到了别人的爱。他们的错误也要比智者的学问高明。他们做什么事都是一片至诚,即使做错了事,也并非故意为之。他们笃信美德,但做得又不尽如人意。没有人理解他们,没有人同情他们,所有的人都说他们做错了。但他们却不愿接受这令人沮丧的现实,因此,他们在到处也找不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的情况下,干脆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个与我们的世界迥然不同的小天地来,在其中创造出一种真正的全新的景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