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篇(第3/11页)

N.: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和两个十八岁的姑娘尽管受过教育,但却不应该用哲学家的口吻说话,甚至连这么想都不对,这一点我同意。我还赞成,而且这种差别我也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个姑娘成了贤妻良母,而那个年轻男子成了一位目光独到的观察家。我没有把作品的开头与结尾加以比较。对女主人公家庭生活的详细描写抹去了她年轻时的失足;她成了一位贤惠的妻子、有理智的女人和可敬的母亲,这使人忘记了她曾是一个有罪的情妇。不过,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争议:作品的这个结尾更加招来对它开头的批评;好像这是两本不同的书,应由不同的读者分别去读。既然要写一些理智的人,那又何必去讲他们成为理智之人之前的事呢?看了那些对主人公幼稚行为的描述,读者就没有心思去看他们以后如何理智地行事了;不写善先写恶,必然遭人反感;最后,导致读者一怒之下,把书扔掉,正要看到可引为教益的地方,却未能看到。

R.:我认为恰恰相反,如果读者对书的开头已经十分反感,那他就不会去看结尾了;如果书的结尾对他是有所裨益的话,那书的开头也一定让他喜欢的。因此,未能看完这本书的人并无任何损失,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适合他们看,而对于那些能从书中汲取教益的人说,如果开头写得很正儿八经,那他们也不会去看这本书的。一个人若想让自己说的话起作用,首先就得让听你讲话的人觉得能从中获得益处才行。我改变了方法,但目标未变。当我用对大人的口吻说话时,大家都不听;也许改用对孩子们说话的口气,就有人愿意听了;孩子们是不愿听直白的说教的,就像他们不愿喝没有加蜜糖的药似的:

想让患病的孩子服药,

应在杯口抹点儿糖浆;

用此法骗他喝下苦汁,

为的是让他早日健康。[2]

N.:恐怕您又弄错了;孩子们只是舔舔杯子边沿,绝不会喝杯中的苦汁的。

R.:那样的话,就不是我的过错了;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把药喝掉。我笔下的年轻人是很可爱的,不过,为了爱这些几十来岁的人,就必须在他们二十岁时就了解他们。只有长期地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过,才能喜欢他们的生活;只有对他们的错误有所同情之后,才能感受到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信虽然不能一下子就使你感到兴趣,但却逐渐地在吸引着你,使你看了放不下,爱不释手。信中虽无优美流畅的文笔,也无说教式的、精辟的才思、华丽的辞藻,但却感情充沛,一步一步地让你心动,最后让你为之折服。它像是一首长长的抒情曲,单独去听每一段曲子,毫无动人之处,但是从头听到尾的话,最后就会产生效果。这就是我读这些书信时的感受,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也有同感?

N. :没有。不过,我是否有此感受应取决于您:如果您是该书的作者的话,我就很容易有此同感;如果您不是该书的作者的话,那我要有此感受还得下一番工夫。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会逐渐地习惯您书中的那些人的怪诞的思想、矫揉造作的语言以及没完没了的疯话的;一个孤独的人也是能够欣赏它们的;而个中原委您自己已经说过了。但是,在这部手稿发表之前,您应该考虑到读者并非全都是隐居者。最幸运的结果是,读者把您书中的男主人公视做寒拉东[3],把您的爱德华视做堂·吉诃德[4],把您的那两位爱唠叨的女子视做阿经特蕾[5],读者们会很高兴地把他们当做真正的疯子看待的。不过,他们的疯癫持续得太久,令人生厌:若想让读者去读这么长的一部虚构作品,就必须像塞万提斯那么去写。

R.:您不想出版发行这部作品的理由反而促使我非要发表它不可。

N.:怎么!您是铁了心地不怕没有人去看?

R.:您耐心点儿,听我说么。

在道德方面,我觉得没有一本书是对上流社会的人有益的。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许许多多的新书,有些是提倡美德的,有些则是反对道德的,结果相互抵消,以致所有的书全都没了功效。而他们选择出来反复阅读的那些书籍也毫不起作用:如果它们宣扬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的话,那它们是多此一举;如果它们是反对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正是那些被社会罪恶紧紧锁住、无法挣脱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要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便会遇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无法抗拒的阻力,以致最终还是不得不保持或恢复最初的状态。我深信,确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生性善良的人,一生中至少尝试过一次,但他们很快便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因此也就泄了气,不再进行这种尝试了,把书中宣扬的那番道理视做散淡之人的聒噪而已。人们越是无所事事,越是远离大城市,远离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越少。到了一定程度,这些障碍不再是不可克服的了时,书籍可能就有点用了。当一个人离群索居时,由于他无须博览群书以示炫耀,他也就不去读那么多的书了,但思考问题的时间却多了,而且,因为他从书中获得的教益不会受到其他书籍的抵消,因此,他读书的心得就更多更好。烦恼既是孤独者的灾祸,也是上流社会的人的灾祸,但正因为烦恼,孤独者就喜欢读有趣的书,这是孤独者唯一的精神寄托。因此,您就会明白,为什么外省人比巴黎人读小说多,为什么农村人比城里人读小说多,为什么小说在外省、农村,比在巴黎、城里产生的影响更大。

然而,原本是能让自以为自己非常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益和慰藉的那些书,似乎反而在使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产生怨恨,以致更加加深了为他们所鄙视的那种他们对自己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尽是些风流倜傥的男子、时髦的女人、名士伟人、军官武士。这些小说宣扬的准则与标准,是都市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奢华的排场和享乐主义。伪善的道德使真正的美德相形见绌,权术阴谋代替了真正的职责义务;夸夸其谈代替了美好的行为,朴实的好风气反被视做粗俗低级。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大肆讥讽他待客的朴实真诚,把他乡间的快乐生活描写成欢闹狂喜时,他会有何感想?当他妻子看到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被写得不如夫人太太们高贵时,她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呀?当他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瞧不起她要嫁给的邻居青年时,她会怎么看呀?他们全都不想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他们的古老城堡,让城堡荒废,成为废墟,自己则前往都城,在那里,胸前曾佩戴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那个父亲,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那位母亲则开了一间赌场,那个女儿却在招徕赌徒,最后,这一家三口在过着一种屈辱羞惭的生活之后,穷困潦倒、丢人现眼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