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4/16页)

我准备放火烧这个村子。

“烧了它!”瓦利斯在一旁大喊着,“弗雷,想要回家的话,就把这些野蛮人的房子通通烧光!”

我手上拿着火把,感觉重逾千斤,几乎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其实扔火把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我不能放火去烧别人的家。我呆呆站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岛民注视着我。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他的房子前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抗拒和害怕。他的长发一绺一绺的,垂到胸部。比起其他岛民,他身上有更多首饰,主要是一些骨质的手镯和项链。他看起来20多岁的样子。不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通过一个人的外表来判断他的年龄。

几个世纪过去了,还是这个人,他出现在YouTube冲浪视频里面。他的神情仿佛穿过了几百年的时光,和以前别无二致,一样的倔强和野性难驯。

我不是圣人,我不觉得发现一块新的土地,然后让他们纳入帝国版图,笼罩在大不列颠的光辉之下有何不妥。我是个活了很久的人,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年纪都要大。此时,我没办法下定决心烧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房子。不知是否因为他的眼神,不知是否我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他跟我有相似处,不知是否我知道,假如我今天这么做了,我今后就会背上枷锁,每一天都被自己的良知拷问。真相,不得而知。

即使瓦利斯对我破口大骂,我依然退却了。我把火把丢进海边的湿地,任由它熄灭。我回到他们中间,看见那个年轻男人的房子还在,我从我皮带里掏出一把手枪——这把枪是船上一个因坏血病而死的军官留给我的——放在地上。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枪是什么,不过我还一起解下了刀,还好他知道刀的含义。

我口袋里有一面小镜子,我把镜子给他看,他端详着自己的脸,很惊讶的样子。

瓦利斯扭头斥责我。“弗雷,你他妈到底在做什么?”

我用岛上年轻人那种自尊不屈的眼神回敬瓦利斯。

幸好,菲尔诺也在场。“假如我们毁掉他们的家,我们就再也不会被这里的人接纳。我们更应该驯化他们,而不是恐吓他们让他们屈服。只有野兽才只知道用蛮力。”

瓦利斯不满地咕哝了几句,斜眼瞥我:“别让我后悔把你带上船。”他们的小屋最终还是被烧掉了。这是欧洲人第一次踏足塔希提这座岛,也就是我们后来俗称的大溪地。两年后,詹姆斯·库克船长第一次探索太平洋,揭开了他三下太平洋的第一页。就是在这个岛上,他们架设观测台,想要观察金星凌日(2)。岛上便利的观测条件,不仅推动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还对经度的测量与计算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们这次航行,到目前为止只剩下了两名自然学家,还有一个艺术家琼·韦伯,他们三个人需要探索这片雨林。我们此行不是为了占有这个岛,只是观察和发现。

不过就同历史上很多次的地理发现一样,我们这些闯入者发现了天堂,然后放火烧了它。

[迪拜,现在]

抵达迪拜机场的时候,即使已经将近午夜,依旧亮如白昼。我在机场的购物店里闲逛,有个导购想给我试用推销香水。

“不用了,谢谢。”我婉拒道。但那个女人不依不饶,仍然把产品喷到一张薄薄的卡片上,让我试闻这种“自然野性”的味道。她的笑容很坚定,我只好接过那张卡片,快步走开了。我轻嗅那张纸,想象着里面提炼了哪些植物的味道。我们已经脱离自然太久了,我们只能把自然的味道装进瓶子里,给它们起个名字叫“野性”,再贩卖给都市人。这种味道对我来说没有丝毫触动,我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了机场的书店,有些是阿拉伯文的书,但大部分都是英文的。

我想找一些书来看,但一开始只看到了财经类的书籍。我看着其中一本,封面上有作者的相片,他穿着西装,脸上带着严肃的笑容,表情像个总统。他牙齿白得发光。他的名字叫作戴夫·桑德森。这本书的书名是《内在的财富》,还有个副标题是“如何成为你内心的亿万富翁”。

我看着这本书,漫无目的地想了很久,这个概念真的非常现代。我们的本我和外在的样子是不一样的。真实的自我会比表面自我更加实际、优秀和富有,作者就是这样偷换概念,哄得人们买他的书。但事实上,其中的差距,就像是一瓶号称萃取自然精华的迪奥香水,和真实森林里植物气味的差距。

我觉得,这就是生活在21世纪的特点了。我们的物质生活非常丰富,所以市场营销人员不断挑逗我们的情绪,把产品和某种精神需求联系起来,售卖他们的产品,达到他们的目的。于是我们觉得,一年3万英镑的薪水非常少,没有出国旅游超过十次的人很穷,年纪到了长皱纹是衰老的表现,自拍不P图液化一下就很丑。

我在17世纪认识的人,可没人想成为内心的亿万富翁。他们只是想平安活着,想吃饭,想捏死身上的虱子。

唉。

我发现自己心情很差。

我很疲惫,七个小时的飞行让我眼睛干涩。我不喜欢飞行,不是因为起飞和落地的气压变化让我不舒服,而是因为几个小时之前才刚从伦敦起飞,马上就到了一个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文化和天气。因为我仍然记得这其中经过的距离的意义,现代的人已经无法理解了。他们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浩大,以及他们自己的渺小。当我第一次环游地球的时候,一船人乘风破浪历经艰险,花了整整一年。这还是因为我们当时足够幸运。现在世界并没有变化,还是几百年前我生活的那个地球。但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会坐上去悉尼的飞机,午饭的时候我就能到。这让我觉得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坍缩,自己就像瘪了的气球,让我感到狭窄,以及不安。

我去了书店的另一个区。这里都是英文译著,这个区的分类标签是“思想”,比商业书籍小多了的一块地方。孔子、古希腊先哲的书,都在这里摆着。

我看到一本蒙田的文集。

我的内心火烧火燎,我甚至脱口而出我女儿的名字,好像她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我眼前,好像点滴回忆都渗进了我们之前读过的书中。我拿起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一句“你越想忘却某事,它就会在你的记忆里变得越牢固”,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的手机振动了,我把书放下,看到一条新短信。是欧迈发给我的:“离别太久,忍不住期待重逢。我在无花果树餐厅订好了今天8点的晚餐,你落地之后还有点时间可以倒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