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5页)

火车减速了;然后猛地震动了一下,直传到后方,并且响起四声哨音。戴脏帽子的男人走进车厢,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他疾步沿过道走来,看了一眼霍拉斯。他放慢脚步,手里捏着那支雪茄。火车突然又晃动了一下。那人刷地伸出一手,抓住面对霍拉斯的椅子背。

“这不是班鲍法官吗?”他说。霍拉斯抬起头,看见一张看不出是什么年龄也看不出在思量着什么的胖乎乎的大脸——一个小圆鼻子两旁各有一大片肥肉,犹如在眺望一座平顶山,然而这张脸还是有一种难以描绘的、似乎自相矛盾的微妙之处,仿佛造物主为了减少巨额开支,拿了原来打算创造松鼠或耗子之类的弱小而贪婪的动物的油灰来创造他,这样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是在跟班鲍法官讲话吧?”他说,主动伸过手来,“我是斯诺普斯参议员[38],克拉伦斯·斯诺普斯。”

“噢,”霍拉斯说,“对。多谢你称我为法官,”他说,“不过我看你有点儿超前了。不如说是希望如此吧。”

对方晃了下雪茄表示不同意,另一只手手心向上,无名指上戴着只硕大无比的戒指,戒指下端的皮肤颜色有些发白,他把这只手伸在霍拉斯的面前。霍拉斯握了一下便松开了。“你在奥克斯福上车时我就觉得认出了你,”斯诺普斯说,“不过我——我可以坐这儿吗?”他说,可他的腿已经在推开霍拉斯的膝盖了。他把大衣——一件质量低劣的蓝色大衣,丝绒的领子油光锃亮——扔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正好这时火车停下了。“是啊,先生,我见到你这样的人总是很高兴的,随便什么时候……”他把身子探过霍拉斯,向窗外窥视,只见外面是个肮脏的小车站,布告牌上写满了令人困惑的文字,有一辆装有一只铁丝鸡笼的特快敞篷货车,笼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两只鸡,还有三四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悠然自得地嚼着烟草,靠在墙上。“当然你现在不再住在我这个县了,不过我常说,一旦交上了朋友,就一辈子都是朋友了,不管他投谁的票。因为朋友嘛,总是朋友,不管他能不能帮你的忙……”他倒身靠在椅背上,手里夹着没点上的雪茄,“这么说,你不是从那个大城市一路上这儿来的。”

“不是的。”霍拉斯说。

“你什么时候去杰克逊,我都会很高兴地接待你,就当你还住在我这个县一样。我常说,没有人会忙得没时间招待老朋友的。让我想想看,你现在住在金斯敦,对吧?我认识你那儿的那两位参议员。都是好人,两位都是,可我就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来了。”

“我也真的说不上来。”霍拉斯说。火车启动了。斯诺普斯向过道探过身子,往后张望。他的浅灰色西服熨烫过但没有干洗过。“好吧。”他说。他起身拿过大衣。“你要是进城[39]来,随便什么时候……我想你是去杰弗生吧?”

“对。”霍拉斯说。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干吗不就坐在这儿?”霍拉斯说,“你会发现这儿更舒服一点。”

“我要上那边去抽口烟,”斯诺普斯挥挥雪茄说,“等会儿见。”

“你可以在这儿抽嘛。又没有什么小姐夫人在座。”

“当然,”斯诺普斯说,“冬青泉那一站再见。”他叼着雪茄,向客车车厢走去,不久便消失了。霍拉斯记得他十年前的模样:一个呆板笨拙的大个子青年,一家饭馆老板的儿子,一个过去二十年来不断从法国人湾那一带逐步迁入杰弗生的家族的成员;这家族衍生的影响很大,足以使他不必通过公开选举就当上了议员[40]。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拿着冷烟斗。他起身朝前走。穿过这客车车厢,进入吸烟车厢。斯诺普斯正站在过道里,一条大腿搁在坐着四个男人的座椅的扶手上,拿那支没点上的雪茄在打手势。霍拉斯捕捉住他的目光,从两节火车间的通廊上向他招招手。过了一会儿,斯诺普斯便胳臂上搭着大衣走到他跟前。

“州府的情况怎么样?”霍拉斯说。

斯诺普斯用刺耳的嗓音和过分自信的口气讲起话来。这番话里渐渐地涌现出一幅为了无聊而渺小的目的使出无聊的诡计和小规模的贿赂行为的画面,这些勾当主要是在旅馆房间里进行的,跑腿的小郎们飞也似的进房,他们鼓鼓囊囊的上衣飘了起来,正好挡住了谨慎地飞速消失在壁橱门后的女人们的裙子。“你随便什么时候进城来,”他说,“我总是乐意带你这样的人四处走走的。你可以向城里任何人去打听;他们都会告诉你只要有这样的情况,克拉伦斯·斯诺普斯就知道这种旅馆在哪儿。我听说你家乡那边有桩很难办的案子。”

“现在还很难说。”霍拉斯说。他又说:“我今天到奥克斯福去转了一下,到大学去跟我继女的朋友们聊了聊。她的一个最要好的同学不上学了。是个从杰克逊来的年轻小姐,叫谭波儿·德雷克。”

斯诺普斯正用多肉的、浑浊的小眼睛紧盯着他。“噢,是啊;德雷克法官家的姑娘,”他说,“逃跑的那一个。”

“逃跑?”霍拉斯说,“逃回家了,对吗?出什么问题了?功课不及格?”

“不知道。报上登出了消息,大家认为她跟什么人私奔了。那是种未婚的同居关系。”

“不过依我看,等她回到了家,她家的人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得,得,蓓儿会大吃一惊的。那她现在在干什么?我看在杰克逊到处乱逛吧?”

“她不在那儿。”

“不在那儿?”霍拉斯说。他觉得对方在十分注意地看着他。“那她在哪儿?”

“她爸把她送到北方的什么地方,跟一个姑妈住在一起。密歇根州吧。过了几天以后,报纸上登出过。”

“噢。”霍拉斯说。他还是捏着那只冷烟斗,发现自己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火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张杰克逊出的报纸挺不错。人们认为是州里最可靠的报纸,对吗?”

“当然,”斯诺普斯说,“你去奥克斯福就是为了找她吗?”

“不,不。我只是碰巧遇见我女儿的一个朋友,她告诉我她退学了。好吧,我们在冬青泉再见。”

“错不了。”斯诺普斯说。霍拉斯回到卧铺车厢,坐定以后点上烟斗。

火车放慢速度要在冬青泉进站时,他走到车厢接头处的通廊,但又马上退回车厢。茶房打开车门、拿着小凳急急下台阶时,斯诺普斯从客车车厢走了出来。斯诺普斯走下火车。他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茶房。“给,乔治,”他说,“送你一支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