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第3/5页)

在另一方面,席勒认为,“感伤的”(多情的、反思的)诗人至少在一个方面可以说是忐忑不安的:他不确定他的词语是否涵盖了真实,是否可以达到真实,不知道他的表述是否传达了他追求的意义。因此,他极度关注自己写的诗,关注所使用的方法和技巧以及自己努力运用的策略。天真诗人并不详细区分他所感知的世界与世界自身,但是,感伤——反思性的现代诗人质疑自己感知到的一切事物,甚至质疑自己的感觉本身。当他把自己的感知铸入诗行的时候,他会考虑许多教育的、伦理的与理智的原则。

对那些愿意思考艺术、文学与生活之间关系的人来说,席勒的这篇我认为非常有趣的、著名的论文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源泉。我年轻时一遍又一遍地读它,思考它所提供的事例、评论的诗人,以及率性创作和在理智的帮助下有自我意识的努力创作之间的种种差异。我阅读这篇论文,当然也会反思作为小说家的我自己以及我在写小说时体验到的各种情绪。我想起自己在从事小说创作之前作画的感受。从七岁到二十二岁,我在画画时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成为一名画家,但是我的画作从没有摆脱天真气,后来我就放弃了绘画,也许是在我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也是在那时候,我想为什么席勒将艺术和文学称作最普遍意义上的“诗”。在本系列讲座中,我还将思考同样的问题,以遵循诺顿讲座的精神和传统。席勒的这篇内容丰富、引人深思的文章将会伴我思索小说的艺术,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创作之路如何谨慎地在“天真”与“感伤”之间徘徊。席勒的论文不只是关于诗的,或者仅仅是关于普遍的艺术和文学的,在某些地方其实是关于人性类型的哲学文本。这些内容直指戏剧和哲学的顶峰,我喜欢阅读字里行间的个人思想和观点。席勒说:“人性有两种不同类型。”意思是说,根据日耳曼文学史,“那些天真者如歌德,那些感伤者如我自己!”席勒嫉妒歌德,不仅因为歌德的诗歌禀赋,而且也因为歌德自信,不假他求,宁静雍容,不矫揉造作,有贵族气派;因为歌德不费雕琢就可以倾吐伟大灿烂的思想;因为他有能力表现自我;因为他的简约、谦逊和天才;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恰似一个孩童之所为。相反地,席勒本人则多思和理智,文学创作活动更为纠结和痛苦,清醒知道自己的文学方法,对这些方法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并且感到这些态度和特点更为“现代”。

我三十年前阅读《论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的时候,我也—— 就像席勒对歌德发怒—— 对上一代土耳其小说家们天真幼稚的风格满腹牢骚。他们写起小说来如此轻松,从不担心风格与技巧的各种问题。我不仅把“天真的”一词(我当时倾向于使用其否定性的意思)加到他们头上,也加给全世界所有把19世纪巴尔扎克式小说当做理所当然的作品、不加质疑地接受的那些作家。现在,在经历了三十五年的小说创作历险之后,我愿意继续以身说法,并且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在内心找到了天真小说家和感伤小说家之间的平衡。

我在前面讨论小说描绘的世界时,使用了景观的比喻。我还指出,我们有些人并不知道我们阅读小说时的意识活动,就像司机开车时不会意识到所执行的操作。天真的小说家和天真的读者就像这样一群人,他们乘车穿过大地时,真诚地相信自己理解眼前窗外的乡野和人。因为这样的人相信车窗外景观的力量,他就开始谈论所见的人,大胆提出自己的见解,这让感伤——反思型小说家心生嫉妒。感伤——反思型小说家会说,窗外的风景受到了窗框的限制,窗玻璃上还粘着泥点,他会就此陷入贝克特式的沉默。或许,像我以及当代许多小说家一样,他会将方向盘、挂挡杆、粘着泥点的窗户以及挡位作为场景的一部分来描绘,也就是说,我们绝不会忘记,我们所见总受到小说视角的限制。

为了不让类比左右我们的判断,也为了不沉溺于席勒的论文,让我们仔细列出阅读小说时最重要的意识活动。小说阅读体验中总会包含这些思维操作,但是只有那些有“感伤”精神的小说家能够认识这些操作,对之如数家珍。如此条分缕析会让我们明白小说实际是什么——其中有一些我们能够理解,但是很可能已经忘记。以下就是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所执行的操作:

1. 我们观察总的场景并跟随叙述。在论述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著作中,西班牙思想家和哲学家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指出,我们阅读冒险小说、骑士小说和通俗小说(侦探小说、浪漫小说、间谍小说,等等,也许可以算作这一类),是为了看到故事下一步的发展;但是,阅读现代小说(他的意思是指我们如今所说的“文学小说”)是为了感受其氛围。根据加塞特的观点,氛围小说更具有价值,它好似一幅“风景画”,其中包含的叙述内容很少。

我们总是以同样的根本方式阅读小说,不管它是否包括大量的叙述和行动,或者像一幅风景画,根本没有叙述内容。我们的通常做法是追随叙述,努力理解所遇到的事物可能暗示的意思和主要观念。即使一部小说像风景画那样,一个接一个描绘了许多树木的叶片,而不叙述任何一个事件(比如,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或者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创作法国“新小说”所使用的技巧),我们也会思考叙述者以这样的方式在试图表达什么意思,这些树叶最终会构成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意识不断搜寻意图、观念、目的以及一个隐秘的中心。

2. 我们把词语化为意识中的意象。小说叙述一个故事,但是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许多物品、描述、声响、交谈、幻想、回忆、信息片段、思想、事件、场景和时刻之中,故事才慢慢地浮现出来。要从小说之中获得乐趣,就要善于离开词语,将这些事物转化为意识中的意象。当我们把词语表达的意思(这些词语希望传达给我们的意思)化为想像中的图画,我们读者就算完成了故事。在此过程中,我们鼓动想像力,追寻书中到底说了什么,叙述者想要说什么,他意在表达什么,或者据猜测他正在说什么—— 换言之,就是追寻小说的中心。

3. 我们意识的另一部分在追问,作家所说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体验,还有多少纯属想像。对那些激起我们追问、赞叹和惊奇的小说内容,我们尤其会提出这个问题。阅读小说就是要不断追问,即使在我们深陷其中的时候也不要忘记这一点:这一切有多少是幻想,有多少是真实?一方面,我们会体验到在小说中我们丧失了自我,天真地认为小说是真实的;另一方面,我们对小说内容的幻想成分还会保持感伤——反思性的求知欲。这是一个逻辑悖论。但是,小说艺术难以穷尽的力量和活力正源于这一独特的逻辑,正源于它对这种逻辑冲突的依赖。阅读小说意味着以一种非笛卡尔式的逻辑理解世界。我的意思是,要有一种持续不断、一如既往的才能,同时相信互相矛盾的观念。我们内心由此就会慢慢呈现出真相的第三种维度:复杂小说世界的维度。其要素互相冲突,但同时也是可以接受、可以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