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与历史(第2/4页)

·「城市与死亡」

死亡不仅是时间的断续,也是空间的隔离。这一组故事讲述城市里人的世代承递,以及结构的长期变化。死去的不是已经消失而不再存在,死亡是一个现存的范畴与领域,散布在城市、言语和实际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过去的」对于活着的,进行中的事物,仍有其模塑的力量。如果诞生使得存在有希望,那么死亡使得存在更为真实。

·「城市与天空」

这一组城市与天象的故事,视天空为城市(人世)的理想、欲望与真理之所在,天体的运行法则,经常被视为城市组构的原则。天空也代表一个全盘的视野,由此可以侦知和观测我们置身城市的织理之中,所看不到、察觉不到的事物或道理。但是,天象与天体不正是人类世界的投影吗?那么到底哪个是原理或根本的所在呢?

·「连绵的城市」

都市的蔓延与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尔维诺在这组故事里为之叹息的现象。现代城市的广袤,是城市向外扩张的结果,而且城市是一个消费与制造垃圾的核心,将残余推挤到边缘;而都市景象的重复,使得不同都市的名字失去了实质的差异。最终,都市成了没有外在,没有自然,没有一个可供逃离、脱身和反省观照的对立面的庞然怪物。

·「隐匿的城市」

潜隐的、看不见的城市,不是目光之所不能及,而是心神不在之处,是被忽视的地方。隐匿的城市是想像、欲望、记忆、死亡、记号的包被之处,看不见的丝线穿透绑缚了意想不到的人事物的组合。这些隐匿的东西也许一直存在,但看来像是只在一瞬之间,或许只有在日常生活刹那的裂缝里,才能见到与察觉。只有以不同的眼光,怀抱好奇,于不疑处有疑,才可以照亮这些角落。

其实,十一个主题或隐或显穿插出现在每一个城市故事之中,而不拘限于标题。藉由忽必烈和马可波罗的对谈(听故事者与说故事者的关系),卡尔维诺传达了另外几个重要的讯息,都是有关叙事与论述的建构,以及真实和虚构之难分:

1、习得忽必烈的语言之前,马可波罗以物品的搬弄,配合了手势来表达,虽然在意义上不像语言那样精确,却因此有多重解读的可能,听者与读者可以自在地想像,也可以索性略去不理,有参与其中一起操演的空间,不必像听熟悉的语言一样,必须逐句逐字依循规范,而被绑缚在僵硬细密的正文之中。据此,《看不见的城市》就是一则则的寓言,是有言外之意,而读者必须自行思索的寓言。

2、论述没有穷尽之时,总是有可以继续说的东西,这不是因为无法造就一种论述的原则或规律,来掌握一切可能被提及、被描述,因而可能存在的事物(以论述来捕捉现实,已是好几代人的意图),而是因为论述背后总是有浮动漂移的欲望,使论述一直编织下去,甚且论述谈论的就是论述本身,而真实则只做为论述(欲望)的对象而存在,不再有一个论述之外独立独存的真实可以辨视出来。

3、但是,在论述停歇之处,我们也总是摸得到、看得着的城市,是否就是真实之所在了呢?真实是在石块灰泥之中,是在人的活动往来之中,还是在心情与感觉之中,是在于饥饿和死亡?当我们反思之际,论述又潜身而入了(因为思想总是透过论述进行)。但是无论真实是什么,以及真实是否能被探知,若无一设定的「真实」做为基础,论述也无从着根生长,因为论述总是有一个对象(即使那个对象是论述自身,此时,论述即真实本身)。

4、无论如何,论述要不抽象干枯,便要经常有欲望、记忆、惊奇、幻想、感觉、身体的活水灌注。

1、论述中的城市与城市中的论述再现与现实

《看不见的城市》是关于城市的论述,也是阅读了城市之后的记录,因为诚如贺龙·巴赫德(Roland Barthes, 1986:92)所述:「城市是个论述……我们仅仅藉由住在城市里,在其中漫步、观览,就是在谈论自己的城市,谈论我们处身的城市。」据此,城市本身是有意义而可读的正文,而且城市正文的写作者,正是生活其中的人,透过人的实践(居住、漫步,及其他种种活动),不断书写城市。当然,城市不像语言一样有一定的字汇和语法,但也有其惯用语和发言立场。当然,视城市为论述的同时,已经引发了论述的材料,以及发言者和接收者是谁的问题,这也连带了「城市是什么?这个字所指为何?」的问题和「再现(representatipn)与被再现之现实的区分」的问题。

论述的材料不仅是语言,也是任何能形成有意义之连系的事物,亦即具有表意作用(signification)的事物;论述的发言者不仅是人,也是具有发散、沟通意义能力的事物与活动;论述的接收者不仅是有理解意义能力的人,也是受论述所影响的事物和活动。其实,在这么界定的时候,以语言或象征体系为再现,以物质为被再现之现实的传统观点,已经动摇了,因为此时语言本身可以是再现的对象,而物质与实践也可以是再现之凭藉。

这里所蕴藏的再现/真实,已经是一个多重视点/多面体(多重现实)的讲法。由于论述之凭藉是多样的(不仅仅是话语),发言者、接受者也不定于一尊,再现就是多重视点的再现,而做为论述之对象方能被我们知觉到的现实,遂成为一多重现实[是否有一个真实不虚的现实在论述之外存在,在此是一个置入括弧的问题]。详言之,现实是多重的,论述也是多重的:以论述来谈论城市,但城市本身也是论述;可以话语、以石头灰泥、以身体姿势、以行动来发言,也可以话语、石头灰泥、身体姿态、行动做为论述的对象。据此,城市也是多重的了,因为城市便存在于关于城市的多重论述(discourses of cities)和做为论述之多重现实的城市(cities as discourses )之间。

《看不见的城市》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已经暗藏了现实的多重性与论述的多重性。卡尔维诺在「文学里现实的诸层次」(1978)一文中,提及文学作品有许多层次的现实,而文学正是立基于这种多层次的区别之上,如他所举的例子:「我写道荷马说尤里西斯说:我曾经听过女妖的歌唱。」我、荷马、尤里西斯、女妖这几个主体,都位居文学叙事的不同层面,所牵连的是不同层次的现实(真实与虚假的问题在此就不是根本的了,因为真假成了在不同层次随论述之运作[别忘了,这是一种权力关系的牵扯] 而变动的性质,是斗争的标的,而非先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