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无聊(第4/5页)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这是我的爱好。有的人爱古董,美术,有的人爱风景,我爱的只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屑一顾。

我喜欢女人的美,像魔鬼一样喜欢,也有着魔鬼似的感伤。我根本不去想结果如何,我会为了自己瞬间的快乐而取悦你,令你惊讶,令你动心。说不定你并不会动心,而会觉得我有些可怕,不过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因为我只是想满足我自己而已。

我会请无聊的人吃饭,给别人钱,给别人东西。一旦我有了这样的欲望,我就会去实施。因此,在我的心底,没有所谓需要放弃的东西。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魔鬼式的无聊,就如同我没有让那个青年借宿一样。我心底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癖性,无法忍受持久的人际关系。

那个女人又穿着正装裤来跟我幽会。可是,她的灵魂只剩下了躯壳,对我没有任何的索取。她只想得到那一瞬间的欢愉,除此之外别无杂念。她没有任何的追求,那只是一具会慢慢感到快感而又渐渐崩溃掉的身体。

“你是个难懂的人,所以我不能跟你结婚。”那个女人总是这么跟我说。

也许是吧。那个女人的心里没有任何追求,任何稍微会思考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很难懂,无法亲近。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送她到车站,电车来了好几趟她都不上车,只是默默地笑,或是用木屐“咔嗒、咔嗒”地踢着石头,或是甩着包一圈圈转,或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就在我纳闷的这会儿,她却突然说了声“再见”,然后就上了电车。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女人的愿望,只是等待战争结束,迎来日本最终完全崩溃的结局,然后重新开始一切而已。一切会崩溃到什么程度,似乎是她对未知的新世界仅有的一点期待。

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那个女人还有几个情人,也有可能只有我一个。我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只是她会经常风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没有收到入伍通知单啊?”

“没有啊!”

“要是收到了你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啊。”

“你会死的。”

“谁知道呢!”

她总是会聊一些愚蠢而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管说什么,她都像是在用鼻子哼歌一样,可能是她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就不知不觉地就说起话来。其实,我也一样。说不定如果我们的语言不通,反而会更轻松一些,谁知道呢!

女人总是在笑,那是一张十分优雅,漂亮的脸,虽然每次看到她的脸,我都会想到这后面隐藏的是一个多么没有追求的灵魂。对于我的这些想法,女人从来就不会在意,不管我说什么,她只是痴痴地笑。

“你在写有关黄河的剧本?”

“不写了!”

“为什么?”

“没有心情。”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写。”

“那当然,你只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女人不在意我的说法,脸上仍然泛着微笑。也许她根本就没听我讲话,她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

我反而觉得她这样的性格很可爱,这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性格很让人着迷。那时的我,满脑子想到的只有这个。

有时候,盯着女人的脸,我的眼前不经意地会浮现出荒正人和平野谦的脸。我一直记得荒正人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时的表情,还有他精力充沛,跃跃欲试,好像要立刻跑去蒲田,买下几个二十元衣橱的样子。他总是很自信,相信这些东西对日后的生活一定很有帮助。与女人毫无追求的微笑不同,他们的那些言谈举止才是我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一直觉得荒正人和平野谦他们像极了小说中的人物,他们原本就是读小说读得太多的一类人。他们那样的思考方式,或者说话方式不像现实中真实的东西,充满了小说味道,好像他们的脚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踩在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他们这些人平常都是怎么样跟老婆谈话的呢?我能想象得出他们跟自己老婆说话的方式,只是他们的老婆会怎么样回应他们呢?!

不仅仅是荒正人和平野谦,很多的小说家,评论家,知识分子都被疏散到乡下去了,他们在等待着日本最后的命运,并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可是,在如此狭小的日本,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我们当时甚至连敌人会从哪里登陆都不知道。我越发觉得荒正人的坚定信念很让人不解,奇怪他那种口口声声“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信念到底来自哪里。换句话说,荒正人像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归根结底却只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孩子,平野谦也不例外。他们有着非常坚定的人生信念,认为自己一定不会死,可以高举双手生还归来。然而,战争具有让人无从预测的偶然性和听天由命的破坏性,他们没有真正理解这其中的严峻现实。他们所说的那些都仅仅是自己主观的想法而已,我们面对的却是单凭我们的意志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只是对战争,荒正人他们脑子里面对人的思考也太过天真了。他们没能顾及灵魂的颓废,他们在思考人的问题,可是却没有试着去触碰自己的灵魂。所以,他们无论怎样考虑以后的事情,无论怎样与现实斗争都无济于事。也就是说,现实和灵魂之间不存在真实的关系。

女人漫不经心的微笑总会让我想起荒正人咬牙切齿说话的样子。如果敌人登陆,战争在日本本土展开后,他会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滑稽。所幸的是最后敌军并未登陆,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荒正人他们得以按照预定计划重新开始生活。不过,那也仅仅是出于偶然而已。对于他们认为因为坚信“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才活下来的这种说法,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况且,对我来说,与怀抱着梦想眺望现实,如魔鬼般吠叫着“不管做多么卑劣的事情也要活下去”的荒正人相比,女人露出的漫不经心笑容的更能让我感受到现实的严峻与可怕。在女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中,潜藏着的是魔鬼式的随意与无聊。

大概是六月中旬左右,当东京变成一片废墟后,我终于打起精神写完了剧本《黄河》。说是剧本,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类似大纲的东西。那是我花了半年多时间读了数十本书的收获,虽然剧本只有草草的二十页,而且是花了一个晚上就熬夜写出来的。写那个剧本,我只不过是为了躲过一场噩梦,可是你知道为了躲过这场噩梦,这半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压抑吗?!现在,只是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电影公司的广告标识,我就会感到战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