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第2/6页)

“在这个村子里,不允许村长跟女老师面对面讲话吗?”

“你给那个人香烟了吧?给了她一包。”

“她正愁没烟抽,我就给了她。”

“她一直都为没有烟抽而发愁,那你就一直供应她,怎么样?你可是村长,怎么可以给那样一个堕胎老师烟抽呢!”

“堕胎老师?”

“堕过胎的老师哟!村里的人都这样喊她,没有人喊名字,孩子们背后也会这样叫。她是一个别人给一包烟就可能会以身相许的人,比卖淫女还要淫荡。就因为她在村子里当老师,学校才成了伏魔殿!”

“伏魔殿?那样一个地方,原来是宫殿啊。那么,谁是魔王?”

“退伍的海军大佐是成不了魔王的!一个连战场都去不了的海军大佐,能做得了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能侮辱我的言语。

的确,我是一个没能上得了战场的海军大佐。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我被编入了预备役部队。在那样一个严重缺乏人手的重要时刻,我还被编入了预备役,大概是自己的无能被军方彻底看穿了吧。虽然如果晋升为少将后进入预备役部队,自己还能感到稍有一点儿安慰,但是我当时怅然若失,倍感耻辱,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在那之后,我重新振作,去了一个叫海军水路部的地方,成了一名雇员。身为雇员,预备大佐的头衔就没有了意义,整天被如同自己孩子大小的中尉、少尉呵斥。我将此看作人生的修行,一再隐忍,终于熬到了战争结束。作为一名军人,遇上了前所未有的战争,我却被解除了官职,不允许走上战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这种在子孙后代面前羞于提起的往事,只能留给自己偷偷自嘲。

但是,羽生竟然用这般恶毒的语言攻击我,我不禁开始怀疑他的动机。那些话题太敏感,就算是仇敌提起时也应该多少有所顾忌。他能够跟我当面说出这种话,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理由,但是,我却猜不出半点儿头绪来。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去学校这件事竟然会冒犯到你。是不是在你的处世习惯中,认为给女人香烟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嗯,是呀,村长被村里臭名昭著的女人一喊就送烟过去,是奇怪的行为!”

“对了,听说学校的木板简易房没有铺设地板,窗户玻璃多半都碎掉了,这方面村里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忽然脸色大变,先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似的,从书架上找来了一些文件。

“先请你过目一下这些文件,你就会明白那个简易木板房可说是渗透着我的心血。如果没有我,就连那个简易木板房也不可能盖起来。村里哪里有钱?可是没有钱,怎么能盖得起那个简易木板房呢?”

他一边这样大声叫着,一边来来回回从书架上找来了很多文件。文件顿时在我的桌子上堆成了山。

“先请看一下村里的经费,看看有多少收入,又有多少支出,然后再看一下为小学新建校舍额外筹集的经费。知道有多少了吗?你看看盖木板房花的数额,就是到现在还有一半欠款尚未结清呢。接下来请看一下我是如何使用村里经费的,你算一下我的差旅费!上任七年以来,我连出差补贴都从未领过,我都是自带盒饭出差的!出差时和卖药商人住一样的客栈,跟各方人士苦苦哀求,才总算盖起了那个木板房!现在这样指责我,你不觉得羞耻,不觉得害臊吗?你分明没出过一点儿力,却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您所说,等我先拜读过这些文件后再发表意见好不好?您有点儿过于激动了,好像您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误解了。我们都要保持冷静,好好协商,齐心协力为村里工作。”

我安抚了一下羽生的情绪,然后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把这些旧文件看了一遍。真是如他所言,这个村子的不景气是显而易见的,财政状况更是困难到了榨不出一滴油水的程度。他那种无私奉公的表现绝对堪称伟大,东奔西走,四处出差,向来都是自带盒饭。

羽生的怒火,大概是源自他的辛苦不为人所知吧。想到这个我就能理解他愤怒的原因了。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也为自己的不明事理跟他道了歉。

“不过,尽管我知道没有任何预算,但是能不能想想办法,东拼西凑筹集一点儿钱,帮学校铺上地板呢?”

我再次重复这个话题后,他旋即又露出一种极不友好的眼神。

“这样呀!好的,那您来做吧,村长!不用顾虑,一直做到您自己满意为止就好!村长。”

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被喊“村长”是一种多么让人无地自容的屈辱。紧接着,羽生小声嘟囔道:

“不过话说回来,泥地因为不会发生火灾,反而比较让人放心。要不然在教室里铺上地板,值班室以及教师办公室仍旧保留泥地,这样可能会更好一些。可以在泥地上面铺些稻草,让值班的人睡在上面。这倒很适合那些人。”

除了羽生之外,小野麻里子还有其他很多敌人。不过,羽生之外的那些人,都有成为小野敌人的明确理由,而且基本上都是一些让人捧腹的理由。

比如,根作家养了一匹马。根作是一个凡事喜欢夸耀的男人,总是瞧不起别人。他对马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总说自己的马是日本第一。于是,他的孩子也把父亲的夸耀原封不动地写到了作文里,说自己家的马能听懂人话会回答,像楠木正成(如)将军一样无比忠诚等等,于是,麻里子在他作文后面写了这样一行评语:

“下次让你爸爸去买一头日本第一的鹿回来。”

大约过了十天之后,根作才跑到学校来抗议,大概之前一直没有察觉到什么吧。他牵着马就来到学校里了。

“你是在骂我是日本第一的笨蛋(你),还是在说我的马是日本第一的笨蛋?!不管怎样……”

他就这样牵着马,在学校里从早上一直抱怨到傍晚,学校也因此一整天没能上课。从此,根作跟麻里子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不管在什么事情上,根作都跟麻里子对着干,毫不掩饰自己对麻里子的敌意。

另外,村里的茂七曾经因为赌博被逮捕。这个村子里有个恶习,不少人把赌博当作日常的娱乐。尽管村里既没有开设赌场的庄家,也没有靠赌博这种偏门谋生的人,可农民们一到晚上就靠赌博来消遣。每年赌博玩得太过分的时候,就会有人被警方逮捕。那一年,茂七便被逮捕了。

然后,在那一年的小学文艺汇演中演出了一出剧,剧情讲的是赌博正进行到一半时,警察闯进来把赌徒们逮了个正着。扮演被抓者这一角色的正是茂七的儿子,他哭着再三求饶也没用,最后被人将双手反绑在身后,号啕大哭着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