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雷街 26(第2/3页)

小家伙喜欢自己动手从食品篮子里取出自己的那一份来,但只是用手和刀吃饭;他还喜欢像父亲那样对着一棵大树撒尿,并看着热气从苔藓中冒出来。农民们的食物很好吃,或者他觉得很好吃。为了欢迎这两位贵客,农妇会在通常的饭食中再增加一些;一份浓汤,烤肉或煎鸡蛋,或者一种水果或软干酪馅饼,如果她手头有必需的配料的话。小家伙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头桌子上睡觉,父亲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在想,这顿饭可与星期二大餐相媲美,他忘了这顿晚餐对于他的农户们来说简直是一顿豪华盛宴。农庄的大小是按马的数量来计算的:只有一匹马的农庄只能让农民夫妇及其孩子们勉强度日和交地租;有两匹马的农庄就兴旺多了;有许多马匹的农庄有着一些很好的马厩并雇用一些农工,主人吃什么他们吃什么。米歇尔-夏尔和诺埃米引以为豪的那一千公顷土地分成了三十来个农庄。

我祖父清楚地感到,这种佃户利用农工、地主利用佃户以及大家都在利用更能吃苦耐劳的牲畜和土地的方法并不能完美地组建一个天堂。可是天堂又在哪儿呢?他那很感动我的对土地所有权的古老陈旧的兴趣至少是过分地在阻碍他参与工业的启动;他挺清楚地看见了那些工业地区,所以他知道,宁可在露天地里跟在一匹马后面艰辛劳作,也不在纺织厂的灰尘中喘不上气来。他有时在想,要让农民的生活条件过得去,甚至很幸福,费不了多少事,但是,如果他同意减免那个收成不佳的小佃户的租子,或者低价卖一头奶牛给那个丢失了自己奶牛的佃户的话,诺埃米也许会不无道理地说他在糟蹋自己孩子的口粮。放弃某些奢侈浮华就能拉近一点东家与佃户的关系,但是要放弃哪些奢侈浮华呢?在他看来,不必要的就是诺埃米的几个跟班;而在诺埃米看来,则是在索朗特过冬。而且,他太了解那个成天喊难受的无病呻吟的仆人了,那个把主人的善良当作可以利用的弱点的狡猾的仆人或鬼机灵的仆人,太了解那个爱打牲畜或饿它们的粗暴的、没心眼儿的仆人了,太了解那个把捞着的几个苏藏在羊毛袜子里和买饲料做手脚的贪财的仆人了。他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这一晚,他睡在佃户夫妇让给他的那张最好的床上,他感觉到泥土地上的潮气直往自己那长期受着风湿病折磨的关节里钻;儿子很高兴能同父亲过一夜,所以睡得十分地香甜。

第二天,当看见一碗加咖啡的菊根汁时,抱怨之声又起。德·C先生在这里是克里纳韦克先生,这并不是因为像秘密报告编写者认为能够做的那样,人们对他在旧政权下所得之采邑持有异议,而是因为在家族以土地冠名之前,人们世世代代就相知相识了。而且,大家很赞赏米歇尔-夏尔的文雅举止:即使大风天气,他见到农妇也要脱帽致礼;他抚摸牲畜,知道村童们的名字。但特别是,他是他们的自己人,因为他讲佛兰德语。

他始终喜爱漂亮脸蛋儿,所以遇到一个年轻而清纯的放牛女孩,他就爱与她多说上几句。坐在门槛上的那个老佃户把刚在家禽场里玩耍的小少爷抱在怀里,然后,像十八世纪感伤版画中的那些善良农民对待少东家那样,双臂伸直地举起他来,赞叹不已地喃喃道:

“米歇尔少爷,您将大福大贵!”

米歇尔-夏尔很早就开始利用儿子放假之机带他到国外去做短暂旅行。必须让孩子学会了解世界。诺埃米原则上并不反对这类旅行,但是每一分钱的花销都事先在家里计算好了。德·C先生和他儿子应该下榻好旅馆,但是,米歇尔-夏尔在一本笔记本里记下了花的小钱,而且,要外出远足,还同车夫讨价还价来着。小米歇尔记得父亲在安特卫普对教堂圣器室管理人很不满,因为他们为拉开覆盖在鲁本斯的祭坛油画上的丝哔叽帘子而索要十个苏。在荷兰,生活费用非常之高,所以米歇尔-夏尔在最后时刻放弃了坐船沿泽兰各岛一游,但是,却替儿子买了一套当地的服装,归来时遭到了诺埃米的埋怨。

也有一些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有一年夏天,父子俩去游莱茵河。儿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中古时期的古城堡;他从旅游蒸汽船上,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惊叹瞻仰了洛勒赖,城堡的岩石高处坐着一位仙女,在梳理她的一头金发。这著名的景点以及德国人高声唱颂的抒情诗的最后回声过去之后,他们下到餐厅去享用一顿丰盛的大餐,边吃边看着两岸风光在他们的眼前静静地逝去。吃饭后甜食时,米歇尔-夏尔递给儿子一张明信片:“你该给你母亲写上几句。”儿子很认真地描写了古城堡和那位仙女,最后还叙述了一番那顿丰盛的午餐。到了约定回里尔的那一天,他们坐着马车于夜幕降临时归来了。诺埃米在过厅里一脸怒容,她举着那张明信片对米歇尔-夏尔指斥道:

“您把您儿子的这张明信片寄给我,明摆着是在气我。我根本就不该把孩子托付给您的。”

米歇尔-夏尔一头雾水。她把他拉到煤气灯下,把那张罪恶的明信片举向昏暗的灯光。儿子在明信片上说吃了一只冷冻鸡翅和一段上等烤牛肉。她用一只指控的指头指着上面的日期:星期五。

这样的一件事可能会让人认为诺埃米是十分虔诚的。她确实是属于那种好的天主教徒,每个星期天去做十一点的弥撒,过复活节,而且斋戒日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都要吃素。雷雨天,黑山城堡高处常有滚雷,她总要躲进衣橱里,手捻念珠,以示自己的宗教情感。

某年夏初,米歇尔-夏尔决定带儿子去奥斯坦德洗海水浴,以使他完全从长时间的感冒中康复。诺埃米像往常那样留在家中,因为她深信,如果一个星期不监督好仆人们,那家里非乱了套不可。一天晚上,父子二人在旅馆的尚有一半是空的餐厅里准备用晚餐,他们坐在朝向堤岸的一扇窗户前,海上的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时值黄昏,领班要到上饭后甜食时才来点亮粉红色灯罩下的小灯,儿子在等着这一重要时刻。一位年轻美丽的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她的有撑架支撑的裙子是玫瑰红的,而她的那顶小巧的女帽似乎是用真的玫瑰做的。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一切都是玫瑰红色的,甚至远处海上的天空亦然。德·C先生站起身来,微微致礼,把菜单递给那位美妇人,他俩便攀谈起来。儿子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在吃东西,观看堤岸上的散步者,那是一些穿得很讲究的人,互相之间谈笑风生,而且许多人都在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卖虾女贩忙完一天在往回走,头上顶着一只篮子;报贩子在喊叫着一些新闻。喝完咖啡后,米歇尔-夏尔换了座位,以便面对他的女邻桌,后者还在吃她的糖渍水果冰淇淋。小米歇尔好像听见他父亲在向那位美妇人提议当晚去看一场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