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法官背过身去,像是从阳台上观赏外面阴沉沉的天色。镇长冷冰冰的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法官!”阿尔卡迪奥法官转过身来,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我就是不发给你通行证,明白吗?”

法官咬了咬香烟,似乎要说什么,又克制住了。镇长听到他脚步迟缓地走下楼去,突然俯下身来喊道:

“法官!”

法官没有回答。

“咱们的交情还在嘛。”镇长喊道。

还是没有回答。

他猫着腰打算听一听阿尔卡迪奥法官有什么反应,只听得法官关上大门。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脑海里翻腾着一些往事,没有一点睡意。大白天他睡不着,觉得自己身陷在这小镇的泥潭里拔不出来。按说,他掌握小镇的命运已经好多年了,但是小镇还是那么陌生,让人捉摸不透。记得那天清晨,他带着一个用绳子捆好的旧纸箱,偷偷在小镇上了岸。上边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住这个小镇。当时他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恐怖。他随身携带的唯一一张护身符是给一个暗藏的亲政府分子的一封信。第二天,他在一家碾米房找到了这个人,只见他穿着衬裤坐在大门口。按照那个人的指点,他和三名花钱雇来的心狠手辣的杀人犯一起完成了任务。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周围渐渐织起了一张无形的蛛网,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天下午,哪怕他稍微明智一点,也会问一声:究竟是谁控制了谁?

面对着淫雨霏霏的阳台,镇长瞪着两只大眼一直躺到四点多钟。起来后,他洗了个澡,穿上军装,下楼到饭店去吃饭,然后又照例在警察局里巡视了一番。走到一个拐角,他忽然站住了,两手插在衣兜里不知干什么好。

黄昏时分,台球厅老板看见镇长走进来,两手还是插在衣兜里。老板从空荡荡的大厅尽头打了个招呼,镇长没有理他。

“来瓶矿泉水。”镇长说。

老板从冰箱往外拿瓶子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

“这一两天您得去做个手术,”老板说,“肝上准保尽是小气泡。”

镇长端详一下杯子,喝了一口,打了个嗝。他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眼睛盯着杯子,又打了个嗝。广场上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我说,”镇长问,“出什么事了?”

“今天是礼拜天。”老板说。

“哦!”

他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柜台上,没有告辞一声就走了。走到广场的拐角,过来一个人。这个人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仿佛拖着条大尾巴。来人对镇长说了几句话,他一时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朝警察局走去,三蹦两跳地上了楼,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围着一群一群的人。一个警察迎面走来,递给他一张传单。用不着看,镇长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他在斗鸡场上散发的。”警察说。

镇长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打开第一间牢房的门,手扶着门把手,定睛一看,只见在暗影里坐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尖下巴,面色蜡黄,脸上尽是麻子,头戴一顶小棒球帽,眼镜片全都碎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佩佩。”

“还有呢?”

“佩佩·阿马多。”

镇长打量了他一阵儿,极力回想着。小伙子坐在给犯人当床用的水泥台上,样子很平静。他摘下眼镜,用衬衣的下摆擦了擦,眯缝着眼睛看了镇长一眼。

“咱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镇长问。

“就在这儿。”佩佩·阿马多说。

镇长没有走进牢房。他边想边打量着犯人,然后关上门。

“好吧,佩佩,”他说,“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到大厅里,反复阅读那张秘密传单。

他朝着敞开的阳台坐下来,随手拍打着蚊子。空寂的大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他很熟悉黄昏时的这种宁静。几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他充分体验到什么叫权势。

“看样子又来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是的,又来了。和过去一样,传单两面都是油印的字。在秘密状态下,人们心情慌乱,印出的字模糊不清。单凭这一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一下子认出来。

镇长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把那张传单折起来又打开,打开又折起来,拿不定主意。最后,他把传单往衣兜里一揣,手指触到牢房的钥匙。

“罗维拉。”他叫道。

那名警察亲信在黑影中出现了。镇长把钥匙交给他。

“这个小伙子交给你管。”他说,“你要设法让他说出来,是谁把秘密传单带到镇上的。好言相劝他要是不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用一切办法叫他开口。”

警察提醒镇长道,今晚他要值班。

“别去了,”镇长说,“没有新的命令,你什么也不用管。还有一件事,”他心血来潮似的接着说,“把院子里的人全都打发走,今天晚上不用巡夜了。”

随后,他把那三名警察——按照镇长的命令,他们一直待在警察局里无所事事——叫到那间铜墙铁壁的办公室里,让他们把锁在衣柜里的制服拿出来穿上。他们换衣服的时候,镇长把前几天晚上发给巡夜人的放烟火用的子弹从桌上收起来,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把子弹。

“今天晚上你们去巡夜。”他一面说,一面检查枪支,把最好的几支枪发给他们,“你们什么也别干,可是一定要让大家知道是你们在街上巡查。”三名警察背上枪,镇长把子弹发给他们,站在他们面前说:“有一件事你们要听好,”他警告道,“谁要是胡来,我就要他站在院子的墙跟前,把他给毙了。”他等了一下,三个人没有答话。“懂了吗?”

三名警察当中,有一个长得像印第安人,相貌平常;另一个满头金发,身材魁梧,有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三个人把子弹装到子弹带里,听到镇长最后一句问话,马上立正说:

“明白了,中尉。”

“还有一件事,”镇长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说,“阿希斯弟兄们都在镇上。今天晚上如果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喝醉了,出来闹事,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不管出什么事,千万别理他们。”三个人还是没有答话。“懂了吗?”

“明白了,中尉。”

“明白了就好,”镇长最后说,“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吧!”

因为宵禁,晚祷提前一个小时。做完晚祷,安赫尔神父关上教堂的大门,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但这股奇臭一下子就过去了,神父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神父在煎青香蕉片、热牛奶准备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这股臭味是从哪儿来的。礼拜六特莉妮达生病以后,一直没人清理老鼠夹子。于是他又回到教堂,把老鼠夹子打开,将死老鼠拿掉,然后到和教堂相隔两条街的米娜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