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15

疯癫,疯癫,疯疯癫癫。噢,芬奇家的人都是这样。不过杰克叔叔和其余人的区别在于,他知道他是疯子。

她坐在坎宁安先生冰激凌店里的一张桌前,吃着纸杯装的冰激凌。坎宁安先生刚直不阿,因为她昨天猜中了他的名字而免费赠送她一品脱冰激凌——这是梅科姆镇令她肃然起敬的一个细节:人们谨记他们的诺言。

他想要说什么?答应我——伴随问题而来的——盎格鲁—撒克逊——难听的字眼——罗兰少爷。我希望他没有丢了分寸,否则他们将不得不叫他闭嘴。他不是活在这个世纪的人,因而他不能上洗手间,他上的是“盥洗室”。但不管疯没疯,他是他们中唯一没有做过某些事和讲过某些话的——

我为什么回这儿来?我猜只为触人痛处。只是为了看看后院的沙砾地,原来长着树、建有车库的地方,纳闷这一切是不是一个梦。杰姆曾把钓鱼用的大箩筐放在那儿,我们在后面的栅栏旁挖蚯蚓。有一次我种下一棵竹笋,我们为此争抢了二十年。坎宁安先生一定在长笋的土里撒了盐,我再没有见过那株笋。

坐在一点钟的日头下,她重建起她的家,在院子里安上她的父亲、哥哥和卡波妮,把亨利放在街的对面,雷切尔小姐放在隔壁。

那是学年的最后两周,她将去参加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舞会。按照传统的做法,高年级的学生会邀请他们的师弟师妹参加毕业舞会,在准毕业班向毕业班致敬宴会的前一晚举行,总是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杰姆的橄榄球运动衫已日显辉煌——十三个赛季中,梅科姆县第一次击败阿伯茨维尔,而他是队长。亨利是高年级辩论社的主席,这是他唯一有时间参加的课外活动。而琼· 露易丝十四岁,肥肥的,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和侦探小说中。

那时候,很时兴追求河对岸的女生,杰姆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来自阿伯特县的女孩,他甚至认真考虑要在阿伯茨维尔高中上最后一年学,但被阿迪克斯阻止了,他坚决反对这件事儿。作为安抚,他预支杰姆足够的资金,让他购买了一辆福特A型双人轿车。杰姆把他的车漆得乌亮,又在轮胎上刷白漆整出白胎壁的效果;他反复擦拭,使他的座驾保持光洁无瑕的状态。每个星期五晚上,他气定神闲地开着车去阿伯茨维尔,浑然不知他的车隆隆作响,犹如一台超大型的咖啡研磨机,还有他每到一处,猎狗往往成群结队地聚拢起来。

琼· 露易丝确信杰姆和亨利做了某种交易,让亨利带她去舞会,不过她并不介意。起先她不想去,但阿迪克斯说,假如每个人的妹妹都去,唯独杰姆的妹妹没去,那会遭人取笑,并且告诉她,她会玩得很愉快;她可以去金斯伯格的店,任选一条她喜欢的裙子。

她觅得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白色,泡泡袖,裙摆在她转圈时张开飞扬。唯一的毛病是:她穿起来像个保龄球瓶。

她去请教卡波妮,卡波妮说,没人能改变她的身材,她就是那个样子,所有的女孩在十四岁时多多少少都会那样。

“但我看起来格外怪异。”她一边说一边拉扯领口。

“你看起来一直都是那样,”卡波妮说,“我的意思是,你穿每条连衣裙都一样,这条也没有区别。”

琼· 露易丝担心了三天。在舞会当天的下午,她又去了金斯伯格的店,选了一对胸垫,回家穿上一试。

“嗨,瞧,卡尔。”她说。

卡波妮说:“的确,这样你的身形正好,可你最好还是慢慢适应,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卡波妮喃喃道:“你本该先穿一阵子,让身体与之贴合——现在太晚了。”

“嗬,卡尔,别傻了。”

“好吧,拿过来。我把两个缝在一起。”

琼· 露易丝把胸垫递过去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下定住不动了。“呀,天哪。”她低语道。

“嗨,怎么了?”卡波妮说,“你都为这事儿张罗了一整个星期了。你忘记什么了吗?”

“卡尔,我想起来我不会跳舞。”

卡波妮双手叉腰。“想到得很及时,”她说着,看了看厨房的钟,“三点四十五。”

琼· 露易丝冲到电话机旁。“六五,谢谢。”她说。当她父亲接起电话时,她对着话筒号啕大哭。

“冷静,去请教下杰克,”他说,“杰克年轻时是高手。”

“他想必能跳出娴熟的小步舞。”她说着转而打电话给她叔叔求助,她叔叔爽快地答应了。

芬奇博士指导他的侄女跟随杰姆唱机里的旋律:“容易极了……就像下国际象棋……只要专心……不,不,不,提臀……你不是在玩摔跤……恨透了交际舞……太像苦力活……不要试图带领我……他若踩到你的脚,那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移步……别低头看……别,别,别……这下你学会了……最基本的,所以不要试图耍花腔。”

经过一个小时高强度的学习,琼· 露易丝掌握了一种简单的四方舞步。她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数拍子,对她叔叔能够一边讲话一边跳舞的本领钦佩不已。

“放松,你会跳得好。”他说。

卡波妮送来咖啡,并留他吃晚饭,以酬谢他的辛勤付出,两样他都接受了。芬奇博士在客厅独自消磨了一小时,直至阿迪克斯和杰姆到家;他的侄女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待在里面一边擦洗身子一边练舞。她出来时光彩照人,穿着浴袍吃了晚饭,然后躲进卧室,完全没有注意到家人被她逗乐的样子。

在她穿衣打扮之际,她听见前廊上传来亨利的脚步声,以为他来接她来得太早了,可他穿过走廊,朝杰姆的房间走去。她涂上丹琪牌橘色系列的唇膏,梳理头发,抹了一点杰姆的维塔利斯发油,粘平一绺翘起的头发。当她走进客厅时,她的父亲和芬奇博士站了起来。

“你美得像幅画。”阿迪克斯说着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小心,”她说,“你会弄乱我的头发。”

芬奇博士说:“我们要最后演练一遍吗?”

亨利发现他们在客厅跳舞。当他看见琼· 露易丝的新身段时,眨了眨眼,然后轻轻拍拍芬奇博士的肩头。“可以容我截舞吗,先生?”

“你简直美翻了,斯库特,”亨利说,“我有东西给你。”

“你看起来也不赖,汉克。”琼· 露易丝说。亨利星期日上教堂穿的蓝色哔叽长裤烫出了锋利刺人的褶子,他的褐色茄克散发着洗涤液的味道;琼· 露易丝认出那条浅蓝色的领带是杰姆的。

“你跳得不错。”亨利说。琼· 露易丝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