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2/8页)

当我平静下来以后,我又走进客厅去陪她,但很快就告辞了。她像大多数孤身生活太久、没人可诉说的老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连个磕巴都不打,一直到我离开。

“最近天气好的时候我总是碰上那个长头发的男人,鬼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剪头发呢。他说,您看那绿油油的草地,我们这里多美啊,那些傻瓜为什么总要往外跑呢?我真搞不明白。我跟您说,我的那些朋友,两千五百!两千五百呀!一开始我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他的朋友们到山里去了,那座山有两千五百米高,而且上面没有积雪!这家伙真是一个奇怪的苦行僧。他老婆死了很久了,我就想啊,他是怎么生活的呢?他每天做饭吗?他的身体看上去可不怎么好。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我碰见谁了?那个牵着几条卷毛狗的女人,她的狗就像小羊羔一样。我问她,那位总是坐着轮椅的布莱纳先生哪儿去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她说,您怎么还不知道?他已经死啦。我说,这回他老婆可该高兴了。她早就盼着他死了。现在他终于死了。有一次她抓到他和他侄女在床上,从此以后他们的婚姻就陷入了泥潭。我真不知道这些男人心里到底有个什么魔鬼,不过我看你心里也有。以前那个家伙还总是骑马呢,可是后来他中风了,是啊,很正常啊。牵狗的女人说,经常变天,所以她的狗老是掉毛。我很讨厌卷毛狗,卷毛狗有什么好的。你的脸色很坏,你睡得太少了,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到这时候,她歇了口气,我趁机插进去:“好的,那我现在就去睡觉。”我终于能逃掉了。

我们从来不谈论跟我们相关的事情。

告别的时候,我们亲吻了对方脸颊左右的空气。我们不接触彼此的身体。我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抱过我,抚摸过我,安慰过我,触摸过我。小时候她经常扇我耳光。这是我记忆里我们唯一的身体接触。

我回到旅馆,毕尔格先生说:“罗森鲍姆女士,前不久我在阿尔第遇到令堂,真让我吃惊,她还是那么硬朗!还是那样仪容端正,腰杆笔直。您知道吗,您跟她越来越像了。”这时候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我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以及小冰箱里的饮料。

为了她的八十岁生日,她宴请了客人。来的都是老太太。在这个圈子里,在某些时候,我算得上一个“模范女儿”:我本人在报社工作,丈夫是个高收入的牙医。于是我就会听到这样的话:“我女儿过得非常好。”要么就是:“最近报上登了一篇妮娜写的关于绿色和平的文章,整整一版呢。”这一次她说的是:“明天妮娜要到意大利去,报社派她出差。”这当然会让那帮老太太赞叹不已。

不错,我确实是要去米兰,但并不是出公差,而是去见弗洛拉。几个星期之前,我在纽约认识了弗洛拉并且爱得如火如荼。这一次我们想验证一下在我们之间擦出的闪电还能保留多少。在那第一个晚上,当她来到那个聚会上的时候,伴随着第一句话,第一个目光,那道闪电落在我俩之间。路德维希也在场。我们,我和弗洛拉,面对面站着,注视着对方,不停地聊下去——幸福和惊喜让我们都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四十岁,单身,曾是很多个已婚男人的情人,还有过一段跟女人的爱情,时间很短——而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但是我会怀着一点嫉妒看着那些爱恋相拥的女人,那与纯粹的朋友之间的拥抱是很不相同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感觉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我看到弗洛拉,看到她椭圆的脸,黑黑的眼睛,于是我被她吸引了,我是那样爱她,以前我只对男人有过这样的感觉。而她也热烈地回应了我。路德维希飞回德国去了,我留了下来,而且跟她一起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缠绵、最激动、最美丽的一个星期。我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与一个女人拥抱、爱抚是这样奇妙。我注视着我的母亲,想:你只会将我推开,现在,也许我应该得到补偿了。她问我:“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没什么。”我说,心想:如果你知道这些会怎么样啊!不过你是不会知道的,谁都不会知道的。只有路德维希有一点点察觉,但是他对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不会追问我的。

路德维希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们每星期一起吃几次饭,有时在他那儿,有时在我那儿。我们的关系像朋友一样,很简单。前几年,我们的激情不知怎么就消失了,爱情也没有了。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搬出去了,我也不想念他们。他们都是帅气而张扬的小伙子,穿名牌衣服,头发理得短短的,但打理得很好,被他们伤过心的女孩子多得数不过来。他们不需要父母,我们也不需要他们。我们互相通通电话,偶尔往一起凑凑,不过如此。我感慨万千,过去的二十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这么长的岁月里,“我”又在哪里?我终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这让我感到很舒服。有时觉得寂寞,有点失落,但我从不孤独。我知道,并不是一切都已结束了。在我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还可以接受,我还可以付出。就在纽约,就在弗洛拉跨进那个房间的时候,频率对上了——在我和她之间,有一根线穿过这个房间绷紧了,而且颤动了。

现在我要到米兰去。两天后弗洛拉就会结束纽约的研讨会回去。她在米兰的一家研究所工作,是个鸟类学家。在这个国家,粗野的大男子主义者用网子捕鸟,拧断它们的脖子,再把它们吃掉,而她偏偏在这个国家研究鸟类。我想问问她,她是怎么靠这个谋生的。在纽约的时候我忘记了问她很多事情。我们只顾着相爱,只顾着为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而惊喜。

那些老太太走了以后,我帮着母亲收拾房间。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人家的闲话——费舍太太比她小八岁,可是看上去至少比她老十岁;赫尔佐格太太的身体可差多了;金德曼太太的耳朵全听不到别人说话了,因而变得神经质。无论她说什么我都随口附和着,反驳她也打断不了她说话,何况我的母亲和其他老太太相比,的确就像英国女王一样,总是那样风姿雅致,那样明快果断,如同鹤立鸡群。我把装点心的碟子和喝香槟的杯子都拿进了厨房。

“我自己来洗嘛。”母亲说。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不喜欢用她那油腻腻的洗碗布。何况我怎么做都不合她的心意——洗涤剂用得太多,太浪费水,诸如此类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