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4/8页)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先坐下来。

“妈妈,”我说,“我们得在汽车里坐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知道,”她不耐烦地说,“我喜欢坐汽车。你爸爸唯一的一项本事就是开车。我们在星期天经常开车到龙岩去,品尝那里的鸡汤。在米兰能吃到不放大蒜的菜吗?我可是一点大蒜都不沾的。”

我只剩下发呆了。她总是对我发起突然袭击将我打败,而且,我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情绪高涨,这使得我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她。我想,那就先在旅馆里住两天,在米兰的街市上随意逛逛,让自己静静心,染上一点意大利风情,之后再搬到弗洛拉那里去住几天,也许一个星期,或是两个星期。母亲总归是要坐飞机回家的——这事好安排。而在前去的途中,我想,也许我们能够谈一些在灵魂深处沉积已久的事情。汽车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生了气也没办法一走了之或是砸门,说话时也用不着看着对方。在开车时我必须集中注意力,自然发不出火来。

“好吧,”我说,“那就走着瞧吧。出发。”

我提起她的旅行箱。她稀里哗啦地把百叶窗放了下来。“你带上护照了吗?”我问。她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真是个蠢老婆子吗?我当然带上护照了。”忽然她又轻快地哼唱起来:“你可知道那柠檬花盛开的地方?啊,我的情人,我要和你同往。”[2]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母亲经常和我一起唱歌,她还会背许多诗,一有机会就吟诵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即使我从不曾坐在她的怀里,蜷在她的床上,让她牵着手走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的母亲仿佛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形式的柔情。我的父亲有两个情人,一个很年轻,是个冒冒失失的金发女郎,另一个是一位和气的售货员,跟他一般大。他定期去找她们,也经常在她们那里过夜。“我在瓦尔特家。”他会这样说,或者,“不用等我了,我在奥托家里过夜。”“好吧好吧,”母亲就会说,“告诉瓦尔特,少用点香水吧,你从他那儿回来以后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要不然就是:“别忘了把奥托的真丝内衣送回去,我在你的柜子里看见的。”儿时的我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会笑。我的父亲有五个兄弟,都是非常好玩的人,所以我就幻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奥托叔叔是一个会计,几兄弟里面只有他永远打着领结,穿着西装,所以被兄弟们叫作“大少爷”。瓦尔特叔叔嗜酒如命,被叫作“啤酒先生”,海尔曼叔叔是个装百叶窗的工人,于是就成了“裂缝先生”,弗里茨叔叔在剧院里管道具,因此被叫作“破烂儿先生”,最小的台奥叔叔是唯一的虔诚教徒,总是往教堂跑,一直在为慈善事业捐款,自然就成了“耶稣先生”。我父亲的外号是“搞笑先生”,因为他总是兴致勃勃——除了在家里。但是,如果他带着我,或者跟他的兄弟及其妻子们在一起——例如在圣诞节,在奶奶的生日,或是我的生日——那是真正的节日,大家喝那么多的酒,有那么多欢笑。我最喜欢“破烂儿叔叔”,因为他常常从剧院拿些小羽毛帽子、缀着珍珠的手套或是木鞋给我,母亲对这些东西总是不屑一顾地抽抽鼻子:“又是这些破烂儿。”只要我稍不留神她就给扔进垃圾堆。

上车之后,我问她:“爸爸的兄弟们还有在世的吗?”

“耶稣先生,”她说,“耶稣先生还活着,是卡拉告诉我的,她有时给我打个电话。”我父亲还有两个姐姐,卡拉姑妈和宝拉姑妈。我最后一次见到卡拉姑妈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她号啕大哭,不住地拥抱我母亲,让我吃惊的是,母亲也那样真诚地回应她的拥抱。那时候姑妈是个高个子的漂亮女人,现在肯定有八十多岁了。她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了,战后她和嫁给一个警察的宝拉姑妈一起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经营了好多年。

我母亲偶尔从卡拉姑妈和宝拉姑妈的店里买些毛线来织,她的手艺很糟糕,却又乐此不疲。但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和那边的亲戚都断了联系。她搬到了南方的一座小城,我一直到中学毕业都在寄宿学校读书,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叔叔姑姑们。在这个家庭里大家并不作兴写信,便中断了互相的联系,但我经常想起“破烂儿叔叔”“啤酒叔叔”和“大少爷叔叔”。

“这么说起来我们根本没什么亲戚了,”我说,“你的姐妹都去世了,玛格丽特表姐是个讨厌鬼——可是我们本来是个大家庭——爸爸有七个兄弟姐妹,你有五个。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随风而逝。”母亲说着,戴上一副古怪的太阳镜,“瓦尔特得癌症死了,奥托死于心肌梗死,弗里茨被电车轧死了,海尔曼死于盲肠炎,宝拉酗酒而死。只有卡拉和我还活着。”“你们有联系吗?”我问。她说:“很少。”

母亲这边的亲戚的情况,我知道得多一些,跟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多一些——除了她的弟弟维利,其他人都死了。而她跟这个弟弟是不讲话的,因为他是纳粹分子,就好像他们当初都不是纳粹分子似的。当然,他做的坏事更多,他曾经诬告自己的父亲有叛国言论。之后我的外祖父就被送进了集中营。他回家时重病缠身,不久就去世了。维利舅舅从波兰回来之后,除了他的妻子玛丽娅没有人跟他讲话。

“我家里有四个人都是一条腿的。”母亲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弄得我险些错过了往巴塞尔方向拐弯的路口。“一条腿?是因为遗传吗?那我可是够走运的。”

“亨里希舅舅,”她说,“有糖尿病,很早就切掉了一条腿。莫里茨舅舅得了骨癌,也切掉了一条腿。莫里茨舅舅有钱得多,经常把自己穿旧的好衣服送给亨里希舅舅。他失去的是左腿,总得把左裤腿扎起来。可是亨里希舅舅失去的却是右腿,他又不想穿皱巴巴的裤子,所以他们总是吵架。”“另外两个是谁?”我问。“我的祖父,”她说,“他是威斯特瓦尔德的鞋匠,又务农又做鞋,有一次他用上好的皮子给自己做了一双鞋,可是当他第一次穿上新鞋想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鞋做得太小了,气得他拿把斧子把脚趾头砍了下来。这下只好把脚截掉了。”

这回我算是明白了,在我进入青春期之后,母亲对我总是有那么多的怒气和暴躁情绪,原来这才是根源。有一次她用火通条打得我皮开肉绽,之后像没事人儿似的不闻不问。我让不久之前给我行坚信礼的牧师看身上的伤痕,很快就离开她进了寄宿学校。我们有五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毫无对方的音信。只是卡拉姑妈偶尔给我寄个包裹,寄点小饼干、糖和一点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