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2/9页)

搬来的当天下午,青扇携妻子来我家拜访。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毛衣,郑重地打上绑腿,脚上穿着女士涂漆木屐。我刚来到门口,他就说:“啊,终于搬完了。我这身打扮有点儿奇怪吧?”

他盯着我的脸咧嘴笑了。我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敷衍说,累坏了吧。同时回了他一个微笑。

“这是我家的女人,请多关照。”

青扇扬起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略显粗壮的女人。我们互相寒暄了一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多菱图案的泛绿的蓝铭仙稠夹衣,外面套着一件也像是铭仙稠的扎染红短褂。我瞟了一眼她那张胖胖的宽下巴脸,不禁心头一震。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不过内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白净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一只眉毛向上挑起,另一只眉毛则很平顺,眼睛略显细长。她轻轻地咬着下唇。起初我以为她心里不高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她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好像背着青扇似的,悄悄地将一只大礼金袋放到了门口的地台上,低低地说了声“一点儿小意思”,然后又轻轻地鞠了一躬。鞠躬时,她依然一只眉毛高高挑起,紧咬着下唇。在我看来,这是她平常的习惯动作。青扇夫妇离去之后,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到十分窝火。除了押金的事以外,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我蹲在地台上,拿起那只大礼金袋,瞧了瞧里面。里面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圆餐券。我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拿五圆的餐券来哄小孩吗?忽然,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们就不打算付押金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把这个东西立刻狠狠地摔到他们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我把礼金袋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去追赶青扇夫妇。

青扇和他夫人尚未回到他们的新居。他们也许顺路去买东西了。大门随意地敞开着,我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我打算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产生这种粗暴想法的,是怀里的五圆餐券让我忍无可忍。我穿过门口的三叠房间,走进了六叠的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惯经常搬家,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摆好了。壁龛上摆着一只素陶盆,上面画着的两三朵盛开的小红花有些模糊不清。简单裱褙的挂轴上写着北斗七星四个字。不但是字句,就连字体也十分滑稽可笑。字好像是用糊刷写的,笔画很粗,而且黑渍洇得一塌糊涂。字虽然没有落款,但我敢断定是青扇写的。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吧。我走进了最里面的四叠半房间,柜子和镜台都摆在固定的位置。镜台旁边挂着一个圆镜框,里面是一个细脖大脚的裸女的素描画。这是青扇夫人的房间吧。靠墙放着一个比较新的桑木长火盆[5]和一只与之配套的桑木茶具柜。长火盆上吊着一只铁壶,火盆里烧着火。我在长火盆边坐下,点起了一支烟。刚刚搬到一个新居,往往会引起人的感伤。我能够体会到夫妇对于那幅画的不同看法以及为这个长火盆的摆放位置而争论不休,从中我也能感受到他们面对新生活的高涨热情。抽完一支烟,我站了起来。到了五月,给他们换一下榻榻米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外,再从门旁的篱笆门转到院子里,坐在六叠房间外的檐廊上等青扇夫妇回来。

直到院子里的紫薇树被夕阳染红时,青扇夫妇才姗姗回来。他们果然是去买东西了。青扇肩上扛着一把扫帚,他夫人右手吃力地提着一只塞满各种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打开篱笆门进来的,所以一眼就看见了我。不过他们并未显出吃惊的样子。

“房东先生,欢迎欢迎!”

肩扛着扫帚的青扇微笑着点了点头。

“欢迎光临。”

青扇夫人照例扬起眉毛,不过表情比先前柔和了一些。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寒暄了一句。

我心里犹豫起来,押金的事今天就不提了,只说说荞麦馆餐券的事吧。然而,就连这个我也没能说出口,反而跟青扇握了握手。更没出息的是,我们还互相为对方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盛情邀请下,我从檐廊走进了六叠的客厅。我坐在青扇的对面,一心想着该如何开口。我喝了一口青扇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忽然起身从旁边的屋子里拿来了一个将棋盘。你也知道,我是将棋高手,下一盘也无所谓。还没跟客人说上两句话就不声不响地端出将棋盘,这都是对将棋颇为自负的人的一贯做法。既然如此,那就露一手给他瞧瞧。于是,我也微笑着摆好了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落子奇快。一旦进入他的节奏,不知什么时候王将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种棋风靠的就是所谓的偷袭。我输了几番之后,渐渐地认真起来。房间里越来越暗,我们索性就搬到檐廊接着下。最终我以六比十告负。我和青扇都下得筋疲力尽。

下棋的时候,青扇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盘腿坐在那儿,偶尔侧一下身子。

“不分伯仲呀!”他一边把棋子装进盒子里,一边认真地低声念叨着。

“您躺下歇歇吧。啊,太累了。”

我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伸直了双腿。我头疼得要命。青扇也推开将棋盘,躺在檐廊上。他托腮望着渐渐被黑暗所包围的院子。

“瞧,地气!”他低声叫道,“真是不可思议。您看,现在这个季节居然会有地气。”

我也趴在檐廊上,仔细地观看着院子里湿润的黑土表面。突然间我觉察到,重要的事情尚未言及,就跟人家又是下棋,又是找地气,自己真是愚不可及。想到这里,我赶忙坐起来。

“木下先生,这样不好。”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礼金袋。“这个我不能收。”

不知为何,青扇脸上显出惊慌的神色站了起来,我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请您不要多想。”

青扇夫人走到檐廊,偷偷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房间里的电灯发出昏暗的光线。

“好吧,好吧。”青扇语气急促,不停地点着头。他紧锁眉头,眼望着远处。“那么,咱们先吃饭吧。这件事慢慢再说。”

我并不想再让人家请我吃饭,只想赶快把礼金袋这件事处理掉,于是便跟着青扇夫人进到屋里。这下可糟了,我居然喝上了酒。青扇夫人劝我喝第一杯时,我就感觉事情不妙,及至喝到第二杯、第三杯,我就渐渐地平静下来。

起初,我想调侃一下青扇的自由天才流,所以就回头看着那幅挂轴问,这就是自由天才流吗?没想到喝得面红耳赤的青扇却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