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4/9页)

“不客气。”青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木曾川的上游吧。”

我顺着青扇的目光看去,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浴池上方的油漆画。

“油漆画比真正的木曾川更好看。不,应该说因为是油漆画,所以好看。”说着,他回头冲我笑了笑。

“是的。”我也笑了。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画成这样很不容易,看来下了很大功夫。画这幅画的油漆匠决不会来这里洗澡吧。”

“会来的吧。一边欣赏自己的画,一边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满不错的嘛!”

我说的话似乎招致了青扇的不屑,他哼了一声,然后并拢十指,端详起了自己的指甲。

青扇先离开了浴池。我一边泡澡,一边不经意地望着正在穿衣服的青扇。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茧绸夹衣。我吃惊地发现,他在那里长时间地照着镜子。过了一会儿,我也从浴池里出来了。青扇坐在更衣室一角的椅子上,静静地吸着烟等我换好衣服。我感到有些压抑。我们俩一起走出浴池,走着走着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方不脱光身子就不能放松警惕。[10]您别多心,我说的是男人之间。”

那天青扇请我去他那儿,我不好拒绝就又去了。在去的途中我与青扇分开,顺路回家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如约赶了过去。然而却不见青扇,只有青扇夫人一个人在家。她正在夕阳下的檐廊上读着晚报。我推开门旁的篱笆门,穿过小院走到廊前问道,青扇不在家吗?

“嗯。”青扇夫人眼睛看着报纸答道。她紧咬着下唇,显得很不高兴。

“他洗澡还没回来吗?”

“没有。”

“咦?我跟他一块儿洗的澡,是他邀我来的。”

“他这个人说话没谱儿。”青扇夫人翻看着晚报羞怩地笑了笑。

“那我就告辞了。”

“先别走,等他一会儿吧。我去给您泡茶。”说着,青扇夫人把晚报叠好递给我。

我坐在檐廊上。院子里的红梅正含苞欲放。

“您最好不要相信木下。”

耳边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青扇夫人随后把茶端到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认真起来。

“他什么都不行。”青扇夫人翘起一只眉毛,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扇对自己平日的懒散居然引以为傲,而这个女人则夫唱妇随,肯定也在暗中夸耀自己不辞辛苦地服侍着这个所谓天赋异禀的丈夫。我内心感到有些好笑,谎话说得太露骨了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输给你。

“据说不靠谱儿是天才的特质之一,就是说我们平时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不是有豹变这种说法吗?说不好听的就是机会主义者。”

“天才?怎么可能!”青扇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水倒掉,然后又重新斟满。

也许刚洗完澡的缘故,我十分口渴。我啜了一口滚烫的粗茶后,追问道,您怎么断定他不是天才?我想暗中打探出青扇的真实情况,哪怕是一点儿也行。

“他是装腔作势。”回答仅此而已。

“是吗?”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跟青扇一样,不是聪明绝顶就是愚不可及。总之,从她的嘴里打听不到什么。不过,我看得出青扇夫人似乎很爱青扇。望着暮霭中渐渐朦胧的院子,我想暗示青扇夫人多少做一些让步。

“木下先生一定在考虑做什么事吧。要是那样的话,即便是在洗澡或是剪指甲那也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没有闲着。”

“您是说,我该犒劳他?”

我听她的语气相当认真,于是就半开玩笑地反问她,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青扇夫人似乎觉得很可笑。

他们肯定吵架了,而且她现在一定在焦急地等着青扇回来。

“我告辞了。啊,我以后再来。”

天色将晚,只有柔软的紫薇树干隐约可见。我将手搭在院子的篱笆门上,回头再一次向青扇夫人道别。她一袭白衣,站在檐廊上向我鞠了一躬。我在心中怅然感叹,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虽然知道了他们互相爱着对方,但我仍然不清楚青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是现下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常说的赤党?不对,也许是个装成有钱人的普通老百姓吧。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后悔把房子轻率地租给这个男人了。

日后,我这不祥的预感逐渐变成了现实。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四个月,青扇一直没有跟我联系。我们没有交换有关租房的各种证明,押金当然也没有收到。我跟别的房主不一样,我嫌办理那些证明太麻烦,也不喜欢把押金借出去获得利息,就像青扇说的那样,跟储蓄差不多,存在哪儿都一样。可是,收不到房租却让我很头疼。尽管如此,一直到五月我都没有去找他要。我是想说明我这个人宽宏大度,不过说实话,我对青扇也有些发怵。一想到青扇,我就感到一种无名的畏惧。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早晚要见面谈这个事情,可是我怀着逃避的心理,就一天天地拖下来了。这都是我意志薄弱造成的。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青扇家。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我总是这样,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非要尽早把事情办完不可。我到他家一看,大门紧锁。他们好像还没有起床。我不愿意把人家小夫妻从睡梦中吵醒,于是就回去了。我心情十分焦躁,修剪了一下院子里的树木,又干了些别的。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我又再次出来。可是到了那里,依然大门紧闭。这次我绕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五棵朱砂杜鹃花含苞待放,红梅的花朵已经凋谢,枝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树叶,紫薇树枝的分杈上冒出了宛如毛刺的嫩芽。防雨窗也都关着。我轻轻地敲了两三下,低声叫着,木下先生,木下先生。里面悄无声息。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有人睡在六叠的客厅里。我离开防雨窗,考虑要不要再叫一次,不过最终还是回家了。偷窥人家令我感到后怕,这恐怕是让我灰溜溜返回的理由吧。刚一回到家,恰好有客人来访。我们商定了两三件事以后,天也黑了。我送走了客人,打算再去第三次。我想,他们不会还没起来吧。

青扇的家里亮着灯,大门也敞开着。我叫了一声。谁呀?里面传来了青扇嘶哑的声音。

“是我。”

“噢,是房东先生。快请进。”他好像在六叠的客厅里。

屋内的气氛十分压抑。我站在门口歪头向客厅张望,只见青扇穿着一件和式棉袍正在匆忙地收拾着被褥。昏暗的灯光下,青扇的面容竟显得十分苍老。

“准备休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