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珊(第2/4页)

明知丈夫不回来,但我还是把他的被褥和雅子的铺在一起,然后支起蚊帐。心里很伤感,很痛苦。

第二天不到中午光景,我在大门旁的井边,给今年春天刚出生的二女儿淑子洗尿布,丈夫一副小偷怕人见到似的神情,鬼鬼祟祟地走来,看到我默默低下头,跌跌撞撞地进了大门。作为妻子,发现丈夫见到自己还要低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必丈夫也很苦吧,想着想着,再也不能继续洗衣服了,于是起身尾随丈夫进了家。

“很热吧?把衣服脱了怎么样?今天早上有盂兰盆特别照顾商品的配给,发给了我们两瓶啤酒,我把它冰上了,你喝吗?”

“好家伙,真厉害。”

丈夫声音沙哑,接着说:

“和妈妈一人喝一瓶吧。”

他笨拙地说了些献殷勤的话。

“我陪你喝。”

我死去的父亲是海量,可能因为这一点,我甚至比丈夫还能喝。刚结婚的时候,和丈夫俩走在新宿,看到关东煮的店便走了进去。喝酒的时候,丈夫顿时满脸通红,不省人事,而我一点儿没事,不知为什么,只稍稍感觉耳鸣。

小房间里,孩子们吃着饭,丈夫光着身子,肩上搭着一块湿毛巾,喝着啤酒,我陪他喝了一杯,觉得有点可惜就止住了,抱起二女儿淑子,给她喂奶。表面上是一幅和平的家族团圆图,可还是疙疙瘩瘩,丈夫依旧回避我的视线,而我呢,为了尽量不触到丈夫的痛处,细心地挑着话茬儿,即便这样也总谈不到一起去。女儿雅子和长男义太郎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父母此时的心境,乖乖地吃着代用食品甘素红茶泡馒头。

“白天的酒,容易醉人啊。”

“啊,真的,满身通红呢。”

这时我瞥了一眼丈夫,只见他的下巴底下粘着一个紫色的飞蛾,不,那不是飞蛾,因为我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也曾发现过。当我一眼瞥到那形状像飞蛾的青斑时,不禁一惊,几乎同时,丈夫也发现我注意到了,惊慌失措,连忙笨拙地用搭在肩上的湿毛巾的一角遮住了被咬的痕迹,后来我才知道那湿毛巾从一开始就是为遮掩“飞蛾”预先搭在肩膀上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佯装不知,努力开着玩笑:

“雅子和爸爸在一起,馒头也变好吃了呀。”

这话听起来仿佛在嘲笑丈夫,反倒冷了场,就在我的痛苦达到极点的时候,突然从隔壁传来了收音机里播放的法国国歌,丈夫侧耳倾听了片刻之后,自言自语道:

“啊,对了,今天是巴黎祭典呐。”

他说着微微一笑,然后像是一半在说给我,一半在说给雅子听似的:

“七月十四号,这一天哪,革命……”

刚开了个头,话就说不下去了,只见丈夫扭曲着嘴,眼里闪着泪光,强忍着不哭出来。接着,声音哽噎地说:

“攻占巴士底狱的时候,民众从四面八方响应革命,从此,法国“春日高楼花之宴”[1]就永远地、永远地消失了。但是必须加以破坏,尽管明白永远无法重建新秩序、新道德,但还是应该进行破坏。听说孙文留下一句‘革命尚未成功’,便溘然长逝。的确革命可能永远成功不了,但是仍要掀起革命,革命的本质就是如此悲壮、美好。你问这么做到底为着什么,就是为了悲壮、美好、还有爱……”

法国国歌还在继续响着,丈夫边说边哭,然后害羞地勉强笑道:

“哎呀,爸爸好像是个醉后爱哭的人呢。”

说着把脸扭过去,站起身,到厨房洗了把脸,说:

“实在不成,喝多了。为法国革命落起泪来,我睡会儿去啊。”

接着丈夫走进大房间,其后便悄然无声,那一定是在因忧心而黯然哭泣吧。

丈夫不是为革命哭泣,不过或许法国革命非常类似于家庭的恋爱,为了对悲哀和美的追求,必须打倒法国罗曼王朝和和平的家庭,这种痛苦,也就是丈夫的痛苦,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我也是在恋着丈夫啊,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纸治[2]的阿珊,发出什么: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之类的悲叹,带着一副和革命思想以及破坏思想毫不相干的表情听之任之。于是妻子一个人被撇下,永远待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寂寞地叹息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把命运寄托给上天,难道为了祈祷丈夫的情感风向有朝一日转向自己,就得一味隐忍吗?我有三个孩子啊,为了孩子,当下也不能和丈夫分手啊。

丈夫连续两晚夜不归家,就会回来住一宿。吃了晚饭,丈夫和孩子们在廊道里玩儿,竟也对孩子们说些卑屈的恭维话,粗笨地抱起刚出生的最小的女儿夸奖道:

“好胖哇,长得好漂亮啊。”

“可爱吧?看见孩子,难道不想长寿吗?”

当我无意中说出这话时,丈夫突然变得神情微妙,痛苦地回答:

“嗯。”

我听了直冒冷汗。

在家过夜的时候,丈夫一般八点就在大房间铺上自己和雅子的被褥,吊起蚊帐,即使孩子还想再和爸爸玩上一会儿,他也会强迫孩子脱去衣服,换上睡衣睡觉,自己关上电灯,静躺下来。

我在隔壁房间张罗儿子和小女儿就寝以后,做起针线活直到十一点,然后支起蚊帐,夹在孩子们中间构成“小”字形而非“川”字形的姿势睡去。

我久久难以成眠,隔壁的丈夫好像也没睡着,听得见他在叹息。我不由得叹着气,同时想起了那充满哀怨的诗歌: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这时丈夫起身来到我的房间,对着僵硬着身体的我说:

“哎,有没有催眠药?”

“有是有,可我昨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

“吃多了反而不起作用,吃六颗正好。”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高兴。

暑气一连持续了很多天,我因为炎热和忧心,吃不下饭,颧骨日渐突起,喂孩子的奶也枯竭了。丈夫也茶饭不进,眼窝深凹,放射着可怕的光,有时突然哼哼地像是在自我嘲弄地说:

“干脆发一阵疯,或许好受点儿。”

“我也一样。”

“掌握真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我从心底佩服的是为什么你们那么老实、守本分。生在这世上的人,有的为了出色地活完一生,有的不是这样,这两种人是否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呢?”

“不,我们这样的人很迟钝,只是……”

“只是?”

丈夫用俨然疯子一般的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我支支吾吾,心想:啊,不能说,具体的事情太可怕了,怎能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