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1946年(第3/4页)


乐队再次开始演奏。我们这头舞池里密集的人群一阵骚动,人迅速地少了。男孩子过来了,女孩子去跳舞了。朗妮也去了。我旁边的另一个女孩也去了。没有人邀请我跳舞。我记得我和朗妮看过一篇文章,文章说,快活!让男孩们看见你的眼睛火花闪烁,让他们听见你的笑声!易如反掌,显而易见,但大部分姑娘都忘记了!真的,我确实忘记了。我的眉毛紧张地挤在一起,样子一定又惊恐又难看。我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脸放松。我微笑。不过,我觉得荒唐,眼前没人自己却在笑。我观察舞池里的姑娘,那些受人欢迎的姑娘,她们都没笑,她们中的大部分表情懒散阴沉,大概从来都不会笑。

女孩子们继续走进舞池,有一些大约是绝望了,就和女孩子跳。不过,大部分还是和男孩子跳。肥胖的姑娘,脸上长脓疱的姑娘,有一个没好衣服穿的可怜姑娘只穿了一件毛线衫配了一条裙子就来参加舞会了,她都被人领走了,越跳越远。为什么选择她们,不要我呢?为什么别人都有人请,唯独我没有呢?我有红色天鹅绒裙子,我的头发卷成了波浪,我用了除臭剂,喷了香水。祈祷。我想。我不能闭上眼睛,但至少可以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求你,和我跳,求你。我的双手在背后紧紧相握,这是比手指交叉更有用的姿势,朗妮和我经常用这个手势祈祷数学课不要上黑板。

没用。我担心的一切成了事实。我被剩下了。定有某种神秘的原因,没法改变的原因,比如呼吸的气味难闻,也不像脸上长脓疱那样可以掩饰。这个原因大家都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始至终都知道。只是我一直不那么肯定,我希望自己错了。确定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仿佛一阵恶心。我匆匆忙忙走过一两个姑娘身边。她们和我一样,被剩下了,我冲进洗手间,把自己藏在小隔间里。

我就待在里面,不时有跳舞的女孩进来,又飞快地出去了。卫生间有许多小隔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待在里面不出来。一首首舞曲过去了,我听着我喜欢的乐曲,但是没有我的份儿。我再也不想试了。我只想躲在这里,谁也不要见,自己回家。

有一回,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有人在我后面一个隔间,冲了很长时间的水,洗手,梳头。她大概觉得很有意思,竟然有人在里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我最好还是出去洗手,也许我洗手的时候她就走了。

是玛丽·福琼。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女子运动协会的干事,永远名列光荣榜,总是组织活动。这次舞会,她也参与了组织工作。她到所有的班级来,问有没有人志愿布置舞厅。她大概十一年级,或者十二年级。

“这里挺舒服,凉快点。”她说,“我来凉快一下。实在太热了。”

我洗完了手,她还在梳头。“你喜欢这个乐队吗?”

“不错。”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很意外,一个高年级女生,竟然这种时候和我搭讪。

“我不喜欢。简直受不了。不喜欢乐队的时候,我就讨厌跳舞。听听,简直是支离破碎。这样跳舞还不如不跳呢。”

我也梳头,她靠在洗手槽前,看着我。

“我不想跳舞,也不太想待这里。我们出去抽根烟吧。”

“哪里啊?”

“来,我带你去。”

洗手间的尽头有一扇门。门没有锁,通往一间放满了拖把和提桶的储藏室。她让我扶着门,让门开着,洗手间的光能洒进来,然后她摸到了另一扇门的把手。这扇门后抵达的是黑暗。

“不能开灯,会有人看见。”她说,“这是大楼管理员的房间。”我想起来了,运动员总是比其他同学更了解教学楼;他们知道学校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永远从未经许可严禁出入的门出来,浑身漫不经心的大胆气息。“看清楚你在哪里。”她说,“那边顶头有楼梯,上楼梯就是二楼的储藏室。门锁着,不过楼梯和房间中间有一个隔断,所以,要是我们坐在台阶上,就算有人进来了,也看不到我们。”

“不会闻到烟味儿吗?”我说。

“嗯,好吧,活着就有危险。”

楼梯上头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从窗户里透进来一点点光线。玛丽·福琼的包里有香烟和火柴,我以前没有抽过烟,除了我和朗妮自己卷的烟,用的是从她爸爸那里偷来的纸和烟末,烟卷中间开裂。这种烟好多了。

“我今天晚上来只有一个原因。”玛丽·福琼说,“因为我负责布置会场,所以我想看看,你明白吧,大家都进来以后会场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效果。否则干吗这么麻烦呢?我又不是男生狂。”

借着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我看见她细瘦的面孔,轻蔑的表情,脸上有粉刺留下的疤痕,牙齿往前突出,让她看上去像个大人,居高临下。

“大部分女孩都这样。你发现了吗?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个学校是男孩狂的姑娘最大的聚集地。”

我感激她对我的关注,她的陪伴,还有她的香烟。我回答说,我也这么想。

“就像今天下午,今天下午我让她们挂铃铛,还有那些破烂,她们就爬上楼梯,和男孩鬼混。她们可不在乎什么布置,不过是借口。她们这辈子的唯一理想就是和男孩鬼混。据我所知,她们就是一群白痴。”

我们聊起了老师,还有学校的其他事儿。她想当体育老师,因此她必须上大学,但是她的父母没有钱送她上大学。她说打算自己打工来解决这个问题,反正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她会到餐厅打工,夏天的时候,她可以干农活儿,比如摘烟叶。听着她说话,我感觉仿佛自己敏感的不快时期已然过去了。她和我一样,我们承受了相同的挫败感。我明白了。只是她精力旺盛,并且尊重自己,她已经开始计划自己要做的事儿。她将来要摘烟叶。

音乐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响了,她们到外头去吃油炸圈饼、喝咖啡,我们待着说话,抽烟。音乐再响起来的时候,玛丽说:“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我们去拿外套,走吧。我们可以到李家小店喝杯热巧克力,舒舒服服地说说话,对吧?”

我们摸索着走过管理员的房间,手里还有烟灰和烟屁股。我们在储藏室停下脚步听,确定卫生间里没有人。我们回到了灯光下,把烟灰扔进马桶。我们只能出去,穿过舞池,才能到大门边的衣帽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