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滨(第3/5页)


外婆伸出舌头,舔掉粘在嘴唇上的烟末,起身掀开炉盖,往火里吐了一口痰。“我还是告诉谷仓的墙算了。”她说,“梅,往火里添几根柴禾,我来煎几块咸肉。今天不能让炉子一直烧了,我可受不了。”

“今天要比昨天热。”黑兹尔镇定地回答,“我和洛伊丝商量好了,今天不穿袜子。皮布尔先生要是敢说一个字,我们就要说,你以为他们雇你来干什么,难道就是叫你走来走去,看我们的大腿?他会尴尬的。”她漂白的头发缩进了上衣里,发出了一声寂寥的咯咯笑声,仿佛钟意外地响了一下,然后戛然而止。

“哼。”老太太回答说。

下午,梅、尤妮·帕克,希瑟·苏·默里,一起坐在小店前的台阶上。中午时分,云层就把太阳挡住了,但这会儿,天气似乎反倒更热了。听不到蟋蟀的叫声,也听不到鸟的啾鸣,不过,有一点微弱的风。燥热的、滞缓的风从乡间的草丛吹来。因为是星期六,难得有人来店里买东西,汽车经过小店,都往市里的方向开去。

希瑟·苏说:“你们这些小孩儿有没有免费搭过车?”

“没有。”梅回答。

尤妮·帕克两年来一直是梅最好的朋友。尤妮说:“哦,梅家里人不会让她去免费搭车的。你不知道她外婆,她什么也不让。”

梅在泥地上拖着脚慢慢地走,用脚后跟踩平一座蚁丘,说:“你也不行。”

“我可以,”尤妮回答,“我想干什么都行。”希瑟·苏瞅着她们,目光颇为苦恼:“好吧,你们这会儿想干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小孩想干什么?”

她的头发贴着脑袋剪得短短的,黑色,拳曲,粗糙。她涂了苹果味口红,看起来好像腿毛也刮过了。

“我们去公墓。”梅闷闷地回答。她们就是这样的。她和尤妮几乎每天下午都坐在公墓里,因为那里有一个阴凉的角落,没有别的小孩子打扰她们,她们可以大胆讲话,不会被听到。

“你们要去哪儿?”希瑟·苏强调地又问。尤妮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脚下的土地:“哦,不去,我讨厌那个笨蛋公墓。”有时候,她和梅会花一下午的时间看墓碑,找她们感兴趣的名字,给这些埋在地下的人编故事。

“天,别让我起鸡皮疙瘩。”希瑟·苏说,“真是热得可怕,对不?要是在家,我估计我会和女朋友一起去游泳。”

“我们可以去三号桥游泳。”尤妮回答。

“在哪儿?”

“沿着这条路下去,不算远,半英里。”

“这么热的天走过去?”希瑟·苏问。

尤妮说:“我骑自行车带你。”她对梅的语气里洋溢着分外的快乐和热情。“你骑你的自行车,一起去吧。”

梅想了一下,走上台阶进了小店。店里白天总是阴沉沉的,也非常热,墙上挂了一座大木头钟,还有几个装满小甜饼碎屑、软橘子和洋葱的筐子。她走到后头,外婆坐在冰激凌制冷柜旁边的凳子上,制冷柜的上头是巨大的发酵粉招牌,贴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薄片,看上去像圣诞卡似的。

梅问:“我和尤妮、希瑟一起去游泳,行吗?”

“你去哪里游泳?”外婆不露倾向的语气。她明明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三号桥。”

尤妮和希瑟进屋来了,站在门边。希瑟·苏朝着老太太的方向露出礼貌而圆滑的笑容。

“不行,不能去。”

“水不深。”梅说。

老太太神秘地咕哝着什么。她坐在那儿,弯着腰,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大拇指抵住下巴。她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

“为什么不能去?”梅顽固地问。

外婆没有回答。尤妮和希瑟·苏站在门边看着。

“为什么不能去?”她又问,“外婆,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男孩们都会去。我以前就说过,你得长大才能去。”她的嘴紧紧地闭上了,脸上的线条是那么难看,仿佛在掩饰某种满足;这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梅,直到看得梅因为愤怒和羞耻脸色通红。她自己脸上则显出颇有兴趣的神情。“让其他人追在男孩后头跑吧,看看她们能得到什么。”她从没有看一眼尤妮和希瑟·苏,但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们转身出了小店。梅听到她们跑过了油泵,暴发出一阵狂野的几乎不顾一切的笑声。老太太仿佛没听到似的。

梅没有说话。她正在黑暗中探究辛酸的一种全新程度。她觉得外婆也不相信她自己的理由,但她并不在乎,只是把这些理由从包里亮出来,恶毒地挥来舞去,想看看能造成什么破坏而已。外婆说:“希瑟小姐,是叫这个名字吧,我早上看见她从巴士上下来的。”

梅穿过后屋、厨房,出了小店,到了后院。她在水泵边坐了下来。从水泵的喷水口接下来的旧木头水槽已经发霉变绿了,通向干草丛里一片冰冷的泥浆地。她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看见一只大癞蛤蟆,相当老,相当累,她觉得。癞蛤蟆在草丛里啪啪地跳来跳去,她用双手堵住它的路。

她听到纱门关上的声音;她没有回头看。她看见外婆的鞋子,外婆那神奇的脚踝穿过草地,向她走过来。她一只手抓住癞蛤蟆,另一只手捡起一根小树枝,开始一下下戳它的肚子。

“住手。”外婆说。梅扔掉树枝。“把那可怜的家伙放开。”外婆又说。她非常缓慢地松开手指。空气沉闷的下午时光,她能闻到外婆身上独有的气味。外婆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这种气味,像老去的、发软的苹果皮的味道,甜腻腻的,腐烂的,渗透了更为日常、更为强烈的肥皂气味,烫过的棉布衫味道和烟草味道,她随身总是带着烟叶。

“我打赌,你不知道,”外婆大声说,“你肯定不知道,在店里的时候我有了什么念头。”梅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兴致盎然地开始拨弄腿上的伤疤。

“我想,我可以卖掉商店。”外婆语调一点没变,大声地继续说下去,仿佛在和一个聋子说话,或者在和上天说话。她看着远处高高低低的松蓝色地平线,以一个老太太特有的姿势把围裙抓在手里,说:“你和我坐火车去看刘易斯。”刘易斯是她的儿子,住在加利福尼亚,她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