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爱情(第4/18页)

这种时候,要是西斯回瞪他,或者不回瞪他,或者掉下或搁下铲子时发出丁点声响—或者哪怕他小心翼翼,不掉下任何东西,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他爸爸都会龇着牙,像狗一样嚎叫起来。这模样挺可笑的—也确实可笑,不过他可是当真的。一分钟后,食物和盘子都砸到地上,桌子椅子都掀个底朝天,他会满房间撵着西斯,一边嚎叫道,这回可不会放过他,一准把他的脸压扁在烫炉子上,咋样?你一定会以为他疯了。不过,这时要是有人敲门—比方说,他哪个朋友过来接他—眨眼间,他的表情就恢复如常。他打开门,心情愉快地大声招呼朋友:

“马上来。我本该请你进门,可老婆又在摔盘子啦。”

他也没指望人家相信。他这么说无非是想把家里的事用一两句笑话打发掉。

西斯妈妈问西斯,天气是不是变暖和了,早上他去哪儿了。

“是啊,”他回答,又补充道,“去河滩了。”

她说她就觉着打他身上闻到河风味儿来着。

“晓得我们吃过后,我马上打算干啥吗?”她说,“我要拿个热水瓶,回到床上。或许这样就会养好精神,又能做点事了。”

她几乎每回都这样说,每次都兴致勃勃的,好像刚想到这主意。

巴德·索特有两个姐姐,除非被妈妈逼着,否则她们从不干正事。而且,她们摆弄头发、涂指甲油、擦鞋、化妆,甚至穿衣服,都从不晓得避到卧室或浴室里。她们把梳子、卷发棒、化妆粉、指甲油和鞋油丢得家里到处都是。此外,每把椅背上都搭满她们刚熨好的衣服和裙子,地板上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隙都铺着毛巾,摆着她们待干的毛衣。(一旦你走近,她们便惊声怪叫。)在所有镜子前她们都要扭来扭去—大厅衣帽架上的镜子、厨房餐具柜上的镜子,厨房门边的镜子—镜子下面的架子永远被安全别针、发夹、硬币、纽扣、铅笔截子等等塞得满满当当。有时,她们中哪个会在一面镜子前一站就是二十分钟,从各种角度打量自己,检查牙齿,把头发朝后拢,抖到前面。最后,她终于心满意足,或者至少平静地走开了—才走到下一间房间,或者一看到下一面镜子,她就会把这一套全部重新开始,好像刚换上了一个新头。

这会儿,公认长得较好的那个姐姐正站在厨房镜子前,摘头发上的别针。她脑袋上盖满闪闪发亮的头发卷儿,好像一只一只蜗牛。另一个姐姐根据妈妈的命令,在捣土豆泥。他五岁的弟弟一本正经坐在餐桌边,把餐刀餐叉上下乱敲,嚷嚷着:“服务员,服务员呢?”

这是从他们爸爸那里学来的,他常开这玩笑。

巴德走到弟弟的椅子背后悄声道:“瞧啊,她又在往土豆泥里掺块块了。”

他哄骗弟弟说,块块是从碗橱里取出来掺进土豆泥的,就像把葡萄干加进米饭布丁。

弟弟不再嚷嚷,开始抱怨。

“要是她加进块块,我一口也不吃,妈啊,我一口也不吃啦,要是她加块块。”

“哎呀,别傻了。”巴德的妈妈答道。她忙着煎苹果片洋葱圈配猪排。“甭像个娃娃似的嚷嚷个没完。”

“是巴德惹他的,”大姐报告,“巴德跑过去说她正在加块块。巴德老这么骗他,他还真信了。”

“该把巴德的脸捣烂。”多瑞斯,也就是正在捣土豆泥的姐姐评价道。她可不会始终局限于这样不紧不慢地评论几句—某次她直接在巴德一侧脸颊上抓出了一条伤疤。

巴德朝碗柜俯下身,上面搁着一个待冷却的大黄饼。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戳戳,饼释放出一股诱人的蒸汽,充满肉桂甜香。他试着拨开饼面上的一道褶子,想尝尝里面的馅儿。弟弟看到他在干的事,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弟弟被宠坏了,而且两个姐姐总护着他—家里他唯一敬畏的就是巴德。

“服务员呢?”他换了一种机械声调喃喃着。

多瑞斯朝碗柜走来,打算拿碗盛土豆泥。巴德手一抖,按塌了饼上的一块面皮。

“现在他要毁了这馅饼了,”多瑞斯说,“妈啊—他毁了你的馅饼啦。”

“你他妈的闭嘴。”巴德说。

“别碰馅饼。”巴德的妈妈习以为常、心如止水地命令道。“别说粗话。别胡扯。长大吧。”

吉米·波克斯坐在一张拥挤的晚餐桌边。他,他爸妈,他四岁和六岁的两个妹妹,大姨玛丽和单身汉叔叔,一起住在他外婆家。他爸在房后的棚子里开了个修车铺,他妈在奥内克百货商店干活。

吉米爸爸是个瘸子,是他二十二岁得脊髓灰质炎的后遗症。他走路时撅着屁股、弯着腰,拄一根拐杖。他在修车铺干活时,不大看得出有这毛病,因为正好需要经常弯腰。他走上街头,古怪的模样就显露无疑,不过没人给他起外号或恶意模仿他。一度,他曾是镇上著名的冰球手,也打垒球,昔日的优雅和勇猛至今在他身上有所体现,让人不会对他以貌取人,人们会感觉这只是一个变化阶段(尽管其实是最后一个阶段了)。他喜欢大讲荒唐的笑话,声调总是兴致勃勃,这更加深了人们的这种感觉,使人无视他深陷的眼窝中流露出的痛楚—它让他时常夜不成寐。此外,与西斯·费恩斯的爸爸不同,他走进自家房门,不会换上一副不同的腔调儿。

不过,当然了,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他老婆是在他变成瘸子后嫁给他的,尽管订婚时他还正常。而搬去和她妈妈同住看来是个顺理成章的决定,这样他们有孩子以后,老婆出去干活,外婆可以帮忙照料。对他老婆的妈而言,再接纳一个家庭,似乎也天经地义—就像大女儿玛丽失明后搬来同住,她那异常羞涩的儿子弗雷德,除非找到更中意的去处,否则就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那样天经地义。这家人对各种重负照单全收,就像接受坏天气那样心平气和。事实上,他们没人认为吉米爸爸的病状,或者玛丽姨妈的视力是什么负担或问题,弗雷德的羞涩也一样。缺陷、逆境,他们全都视若无睹,好像它们与别的事情没啥区别。

这家里有一个传统信念,相信吉米的外婆是个出色的厨子,这一度可能是事实,不过最近几年她其实大不如前。他们厉行节约,即便现在已经无需如此。吉米的妈妈和叔叔收入都不错,玛丽姨妈有救济金,修车铺生意兴旺,但他们家仍旧在该用三个鸡蛋时只用一个,肉馅糕里多加一杯燕麦。为弥补口味不足又加上过多的辣醋酱汁,在蛋奶糊上撒太多肉蔻粉。不过没人抱怨。大家都赞不绝口。在这家里,抱怨就像球形闪电一样百年难遇。万一彼此撞上,他们都会说“请原谅”,两个小女孩也懂得说“请原谅”。他们在餐桌上互相帮忙递东西,说“请……”,说“谢谢你”,仿佛始终有客人在场。这就是他们共处一室的办法—所有人都挤在一幢房子里,每个钩子都挂着衣服,每条栏杆都搭着外套,餐厅里永远给吉米和他叔叔搭着帆布床,碗柜上堆着厚厚一叠待熨烫缝补的衣服。没人咚咚咚地踩楼梯,没人大声关门,谁都不会把收音机声音旋大,也没人说刺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