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收割者(第4/9页)

索菲说,他们打算开着租来的车到魁北克,然后直接开到多伦多机场,车可以在那里还掉。伊芙是否同行,这个她提都没提。租来的车里是没位子给她了。不过,她不能开自己的车去吗?菲利普或许可以坐她的车,跟她作伴。或者索菲。伊安可以开车带着孩子们,既然他那么想他们,这样也可以让索菲喘口气嘛。伊芙和索菲可以一起开车,就像她们过去在夏天常做的那样,那会儿,她们经常一起开车去某个从未去过、伊芙在那里找到份活儿的小镇。

不过那未免太荒唐了。伊芙的车已有九年高龄,不可能应付长途旅行。何况伊安想念的是索菲—你可以通过她扭开的燥热的脸判断出这个。此外,他并没有请伊芙同去。

“好吧,那太棒啦,”伊芙说,“他书写得这么顺利。”

“确实。”索菲说。说到伊安的书,她总是持一种谨慎的淡漠态度,伊芙问她书是关于什么的,她仅仅回答:“城市规划。”或许这就是身为学者妻子应有的姿态吧—伊芙对此一无所知。

“反正,你正好也有点时间给自己,”索菲说,“我们折腾你好久了。你正好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喜欢在乡间有幢房子,一个退隐之地。”

伊芙不得不找点新话题,任何别的话题,免得脱口问出索菲来年夏天是否还打算来的蠢问题。

“我有个朋友,他真的到了一个退隐之地呢,”她说,“他是个佛教徒。不,或许是个印度教徒。不过并不是个真正的印度人。”(听她提到印度人,索菲意味深长地微笑了,表明这又是一个话题禁区。)“总之,如果你在这个退隐之地,三个月都不能说话。周围总有别人,但你不能跟他们说话。他说,经常发生的事情之一,也是他们被提醒的一件事,就是你会爱上这些你从来不与之说话的人中的某个。你会感觉尽管不说话,却和他们用某种方式在沟通着。当然了,只是一种精神恋爱,你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对那类事看得很紧。反正他是那样说的。”

索菲说:“是吗?等最后被允许说话,会怎样呢?”

“会大失所望。通常,你以为在和你沟通的那个人其实根本没与你沟通。或许他们觉得他们那样是在与别人沟通,他们以为……”

索菲宽慰地笑了。她说:“就这么了了。”她很欣慰这样一来不会有什么失望,也不会有受伤的情感。

没准他们吵了架,伊芙思忖。这次来访或许只是一个策略。也许索菲是带着孩子们出走了,向他示威。到娘家过上一段,给他点厉害瞧瞧。策划没有他的未来假期,以便证明给自己看。只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尝试罢了。

灼人的问题在于,是谁打的电话?

“你干吗不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她说。“你可以自己开车去机场,再开回来带上他们。这样你还可以有点自己的时间,也可以有点时间和伊安单独处处。带他们去机场会烦死人的。”

索菲说:“听上去真诱人。”

她果然照着做了。

现在,伊芙有点疑惑,是否正是她亲手促成了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为了有机会套套菲利普的话呢。

(你爹地从加利福尼亚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他没打电话。我妈打给他的。

是吗?哦,我真不知道呢。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我感觉烦透了。我们想点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吧。”)

伊芙把声音放低,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表示现在游戏该结束了。她说:“菲利普,菲利普,听着。我觉得我们得打住了。那卡车是个农夫的,它要拐弯了,我们不能再跟下去啦。”

“才不是呢。”菲利普说。

“不,我们不可以再跟下去了。他们会奇怪我们想干啥。没准他们会很生气的。”

“我们可以打电话召唤我们的直升飞机来射死他们。”

“别傻了。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游戏。”

“他们会射死他们的。”

“我想他们才没什么武器呢,”伊芙换了种策略,“他们还没开发出什么消灭外星人的武器。”

菲利普说:“你错啦。”他形容起某种火箭,不过她无心听下去。

当她还是个孩子,同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村里时,伊芙有时会和妈妈一起在乡间坐车旅行。她们没车—那是在战时,他们家是搭火车来的。旅馆老板娘是伊芙妈妈的朋友,她开车到乡间买玉米、覆盆子、西红柿时,会邀请她们同去。有时她们会停下来喝茶,看看某个野心勃勃的农场女人在自家前院出售的旧碟子和家具。伊芙的爸爸总是留在家里,和别的男人到沙滩下跳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台,上面画了个跳棋棋盘,方台顶上有屋顶,不过四周没围墙。哪怕下着雨,也总有人用夸张的动作,用长杆子推动巨大的跳棋子。伊芙的哥哥要么看他们下棋,要么独自去游泳—他比伊芙大一点。现在,这些已经悉数消失—水泥台子不见了,也许它上面建了什么别的房子。走廊通向沙滩的旅馆不见了,装饰着拼出村庄名字的花坛的火车站也消失了。铁轨也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古风格的购物中心,里面有那家让人心满意足的新超市,还有酒铺和出售休闲服装与乡村工艺品的小店。

伊芙年纪还小、脑袋上还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的时候,很喜欢这些乡间出游。她啃着小小的果酱挞和蛋糕,蛋糕上堆着鲜血一样淌下来的酒浸樱桃,糖霜壳子脆脆的,下面的蛋糕软绵绵。她不可以碰那些碟子、蕾丝缎子做的针垫,或者看起来黄扑扑的旧娃娃,女人们的聊天从她脑海中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略带沮丧的印象,就像无法躲避的乌云一样。不过她喜欢坐在汽车后座上,想象自己正骑在马背上,或者坐在皇家马车里。后来,她拒绝去了。她开始讨厌和妈妈一起游荡,讨厌被定义为她妈妈的女儿。我的女儿,伊芙。那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多么做作的屈尊俯就,一种多么错误的占有感啊。(她之后好多年都会用这种腔调,或者它的某种变体,作为她的一些最粗俗、最生硬的表演的主打腔调。)她也讨厌妈妈精心打扮的习惯,在乡村戴着大帽子和手套,还穿有瘤子似的花朵凸纹的连衣裙。而同时,那双牛津鞋—磨旧了,正合适她妈长鸡眼的脚—却“粗胖”破旧,真叫人难为情。

“你最恨你妈什么?”伊芙刚刚摆脱家庭后,最初几年中,常和朋友们玩这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