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第3/4页)

塞思在尚不浓重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觉得自己被小城遗忘了。他有些可怜自己,但意识到这样想太荒唐,他又不禁哑然失笑。最后他认定自己不过是早熟而已,根本不是顾影自怜。“我天生就适合去奋斗。也许我可以通过努力奋斗取得地位,我不如就这样做吧。”他下定决心。

塞思走到银行家怀特家门前,在大门前的阴影中站着。门上挂着一只沉重的铜环,这是一项新发明,海伦·怀特的母亲将它推广到了乡下,她还发起过一个研究诗歌的女子俱乐部。塞思抬起铜环又放下来。那种沉重的响声好像远处传来的枪声。“我会显得多么尴尬和愚蠢啊,”他想,“如果怀特太太来开门,我可说什么好啊。”

来开门的是海伦·怀特,她发现塞思站在门廊边上,高兴得脸都红了,走出来轻轻关上门。“我就要离开这个小城了,还不知道将来干什么。但我要离开这里去找工作。我想可能去哥伦布市,”他说,“也许我会在那里上州立大学。不管怎么样,我想走了。我今晚就跟妈妈讲。”他犹豫着,满心疑虑地左顾右盼,“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去散散步吧?”

塞思和海伦从街边树下走过。乌云掠过月亮。在前方浓重的夜色中,有个人扛着架短梯往前走。他走得匆匆忙忙,在十字路口站住,把梯子靠在路灯的木柱上,开始一盏盏点亮乡村路灯。一路上时明时暗,有的地方有灯光,有的地方则处在低低的树枝浓重的阴影中。树顶上风在呼啸,惊动了沉睡的鸟儿,它们飞起来哀怨地叫着。在一盏路灯的亮光中,两只蝙蝠在飞舞,追逐着夜间成群的飞虫。

塞思还是个穿短裤的男孩时跟身旁这位第一次同他一道散步的少女之间就有种未曾宣之于口的亲密。有段时间,她疯狂地给他写信。他发现它们被藏在他的课本里,还有一封是打发街上的一个小孩送来的,另有几封是通过村里的邮局寄来的。

这些信用一种略带男孩气的圆体笔迹写成,可以从中窥见读过小说后激荡的情绪。塞思没有回复过,虽然某些用铅笔写在银行家太太的便笺上的句子让他体验到了感动和荣幸。他把这些信搁进衣服口袋,穿过街道,或者站在校园的围栏边,内心热乎乎的。他觉得这样真好,城里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孩爱上他了。

海伦和塞思在一栋向街的小黑楼附近的篱笆前站住。这栋楼从前是一家制桶板的工厂,现在空空荡荡。街对面一所房子的门廊上一男一女正在谈论他们的童年,声音清晰地传到这对有些难为情的少男少女的耳朵里。先是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那两个人来到石子路上,向一个木门走去。那个男人站在门外,侧过身吻那个女人。“看在昔日的分儿上。”他说完转身迅速沿着人行道走了。

“那是贝尔·特纳,”海伦小声说,大胆地把手放在塞思的手里,“我不知道她有朋友。我以为她年纪太大了。”塞思不自然地笑了。女孩的手很温暖,一股奇异的晕眩感传遍他的全身。他忽然很想告诉海伦那句他原本决定不告诉她的话。“乔治·威拉德爱上你了,”他说,虽然很激动,但声音仍然低沉而冷静,“他想写篇小说,他想恋爱。想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他要我告诉你,看你的意思。”

海伦和塞思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他们来到围绕着里士满家老宅子的花园前,钻过树篱上的洞,在一丛灌木下的木长椅上坐下来。

在街上跟女孩并肩往前走时,塞思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大胆新奇的想法。他开始后悔作出离开小城的决定。“跟海伦·怀特常到街上散散步也是件新奇而快乐的事。”他琢磨着。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搂着海伦的腰,感觉海伦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某种事件和地点的奇怪结合让他把恋爱的念头跟这个女孩以及他几天前去过的一个地方联系起来。他去集市那边山坡上的一个农民家里办事,之后沿着一条横穿田野的小路走回去。在农舍下方的山脚,塞思在一棵梧桐树下站住看了看四周。耳旁传来轻微的嗡嗡声。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棵树上肯定有蜂窝。

塞思低头一看,发现草地上自己周围到处是蜜蜂。他站在从山坡那儿绵延过来的田野里齐腰深的大片草丛中。草上开着紫色小花,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成群的蜜蜂在草上边工作边嗡嗡地吟唱。

塞思想象自己在某个夏夜躺在树下深深的草丛中。在这幅幻想出的场景里,他旁边躺着海伦·怀特,她的手放在他手中。某种古怪的不情愿让他没吻海伦的嘴唇,他觉得,如果自己愿意,可能就吻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海伦,听着成群的蜜蜂在头顶永不停息地唱着熟练的劳动者之歌。

塞思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激动不已。他松开女孩的手,把手插进自己的裤袋里。他心头涌起一股欲望,想让自己这个重要的决定给朋友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朝宅子那边点点头。“妈妈会着急上火,我想,”他轻声说,“她压根儿还没想过我今后的人生选择。她以为我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永远不长大。”

塞思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孩子气的真诚。“你瞧,我得去奋斗,我得去工作。我擅长这个。”

海伦·怀特很受感染。她点点头,钦佩之情油然涌上心头。“应该这样,”她想,“他根本不是个小男孩,而是一个坚强的、目标明确的男子汉。”始终侵扰着她肉体的某种朦胧的欲望消失了,她直直地坐在长椅上。雷声隆隆,闪电照亮了东边的天空。原本那么神秘和宽阔的花园,本来也许会成为她和身旁的塞思进行奇妙冒险的背景,现在好像不过是温斯堡一个普普通通的后院,显得那么有限和局促。

“你去那边干什么?”海伦轻声问道。

塞思在长椅上侧过半个身子,想在黑暗中看清楚她的脸。他觉得她要比乔治·威拉德敏感和直率得多。他庆幸离开了乔治,又开始对这个小城感到不耐烦了,他想将这种感觉讲给海伦听听。“每个人都说啊说,”他开始了,“我讨厌这样。我要干点什么,找份那种不需要怎么说话的工作。也许就在某个店里做个技工。我不知道。我想我不会太在乎。我只想工作,安安静静的。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

塞思从长椅上站起来伸出手。他并不想就此结束这场约会,可又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轻声说。

一阵伤感掠过海伦的全身。她把手搭在塞思的肩膀上,让他的脸微微朝下对着自己向上仰起的脸庞,这是满怀纯粹情感和深切遗憾的举动,藏在黑夜的灵魂中的某种朦胧的冒险现在永远无法实现了。“我想我该走了。”海伦说,双手沉重地落在体侧。她想到一件事。“别跟我一块儿。我想一个人走回家,”她说,“去跟你妈妈谈谈吧。最好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