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第3/23页)

他努力地回忆着他们换轮胎时用的撬棍。他们换完之后把它留在路面上了吗?他应该捡起来,这样就能拦住雷伊和特克,不让他们上车了。他应该双手紧握那根铁棍,拦在身前。万不得已时,他能用它打中雷伊的脑袋。

他在公园里迷路了,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看到一丝光亮,循着它走回了人行道。亮光是美容店的招牌发出的。店已经关门了。他在发抖,树枝划伤了他的脸。

他坐在黑暗的房子里看着窗外。带我回去。他说。让一切重来,往事一笔勾销。我只求改变那一刻,别无所求。让我在路过的那辆旅行拖车旁边停下。让我站在车门前打倒雷伊和特克。让我回到那一刻,只是那一刻,仅仅是逻辑线上的一个环节。带上那个要去班戈的搭车客,顺从女儿对那个大胡子的好心,你这个傻爸爸。

整栋房子像一个空罐子,却盛满了悲伤。她们轻飘飘的鬼魂游荡在她们不在的每一个角落。首饰盒打开盖放在梳妆台上,她们不在那里。抽屉紧闭,衣柜里挂着劳拉的衣裙,她们不在那里。他抚触过那些没有人再穿的衣物,他把她的灰色厚外套蒙在头上。他动情又虔诚地给她挂在门厅里的植物浇水,搬起青花瓷器。客厅里摆着没人再坐的希区柯克椅,厨房里放着没人再用电动开瓶器。在那间她不做针线活也不叫织房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她坐在卷盖式书桌旁,用打字机写信了。她也再不会站在画架前画画了。她的调色盘上仍然五色混杂,没有装框的画布仍堆在画室墙边。

起居室墙上她画的两幅画是多么的超然世外。其中一幅完全是淡蓝色,如同清晨雾气蒙蒙的海景。另一幅则不断渲染着粉红色和橙色,宁静平和,对未来的暴力、强暴和致命的锤击一无所知。海伦那只傻乎乎的熊猫布偶瞪着若有所思的玻璃眼珠,感情夸张,顶着巨大的头坐在床上,房间里回响着《杰克盖的房子》的歌声,它忠实地坐在那里。

早上,他等待着浴室里的水声,等待着拉动纱门的声音和海伦去上学的脚步声。上班之前,他想道个别,但劳拉早已经上楼去了。他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劳拉会在画室里画画,他会站在楼梯下聆听着她的动静。下午渐渐流逝,他等待着家里另外一个人撞开纱门冲进来。晚餐后,他等着妻子收拾好餐具,然后两人出去散步。

他有意让自己重新发现她们的缺席,这样他才能一次次地惊讶,稳定地保持着悲伤的心情。这些发现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她们已经不在了。他总会忘记这个事实,然后倒叙式地重现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形状怪异的棺木盖着白布摆放在教堂里,这之前是两个帆布包裹的茧被抬出灌木丛,再往前是灌木丛下的两具躯体。再往前回溯,他们那天夜里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再往前,就是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它们都为那一夜路上发生的事所阻隔。一切都跨不过她们的死亡。托尼·海斯廷斯不无吃惊地告诉自己,你看到她们的最后一面就是她们惊恐的脸,在车里疾驰而过。

他对妻子说,最糟糕的时刻就是雷伊和特克硬上了你们的车。这是很糟糕,她也同意。不,他更正道,最糟糕的是我一眼看到灌木丛下的东西就认出是你。她笑了。他说,真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希望。她说。

另外的那个人夜里重重地跑下楼梯,一次两阶,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纱门用力地关上了。他问,我该怎么处置她的东西呢?该拿那些布偶和陶瓷小马怎么办?我需要你的意见。我知道。她说。

楼上,可怜的胖亨利地放着《齐格弗里德葬礼进行曲》,像摇滚一样惊天动地。小点儿声。苏珊·莫罗朝他大吼,然后听到电话铃声响了。是阿诺德,他再次从纽约打来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她继续读书,脑子里满是丈夫得意洋洋的声音。这抹去了托尼·海斯廷斯的痕迹,让她无法继续。阿诺德说,雪松堂研究院的面试很顺利。然而他的晋升正是苏珊所害怕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点。阿诺德的升迁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个家。这个问题擦亮了她的双眼。她坐在沙发上,从此刻此地出发,审视着自己的生活。屋里是她所熟悉的墙纸、壁炉架、装饰画、楼梯、栏杆和木雕。屋外,她也看惯了草坪、枫树、街角和路灯。她在这里结交了朋友:玛莉亚和诺玛。为了雪松堂研究院,她的孩子们必须转学。他们一定会很沮丧,可能会因孤单而哭泣。他们会永远失去恋人和挚友。苏珊也一样。但她在电话里并没有提,怕会显得自私和过分恋家。她以前曾经态度强硬地与他争论过,但事后却很懊恼。她不想再和阿诺德吵架。

他认定,她会支持他的决定,甚至觉得这是两人的共识。他们会商量,她会问一些他意料之中的问题,以帮助他决定已经做出的决定,指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提醒他所感兴趣的事情。他热爱外科医生的工作,尽管声名远扬,却对病人耐心呵护,如果能加入全国的组织,他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她掂量着这一切。即使她不希望他升迁,她也不会明说,生怕这会影响他从事自己最感兴趣的工作。她会提到孩子和他们的兴趣,但如果他说孩子们会适应新环境,而且华盛顿和父亲的成功会对他们有好处,她当然会同意他的观点。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高中生。他们差不多可以算是录取我了。他说。是不是很棒?棒极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他说,必须考虑什么对我们最好,不光是我,还有你和孩子们。没跟你好好商量之前我不会答应的。全面。他提出,要全面考虑问题。

这通电话的内容不只如此。那是个糟糕的时刻,她后来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些与他的喜悦格格不入的问题。犯错误只是一瞬间,挂上电话之后却留下了一片担忧的土壤。她有种灾难消除之后残留的隐忧的感觉。别想了,苏珊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今天晚上要留给阅读,要想读下去,她必须把自己抛诸脑后。

她的脑海中必须充满托尼·海斯廷斯的悲伤与漠然,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她在想,他关上灯看窗外是什么样子。他已经成为一个立体的人物,爱德华贯穿行文之中的讽刺让他的形象复杂起来。如果他的哀伤变为自怜,苏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失去兴趣。她希望这本小说不要再让他抑郁下去了。谁会对一个整天忧伤消沉的主人公感兴趣?她对消沉的人很没有耐心,可能比对爱德华的厌恶更甚。她记得,离婚之前,爱德华写作时也总是满心忧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