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另一段时光(第4/6页)

看你的样子看不出来嘛。

因为你没有仔细看。

就是看不出来。

他垂下手。你这婆娘脑子不太灵光。

我只是说,看不出来你在替他伤心。

我现在看清楚了,他说。你这婆娘不太灵光。

他坐在窗前抽烟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他老婆写给他的最近一封信,当着他的面打开。他不知道,我有时候脸皮还挺厚的。那封信只有一张纸,带着紫罗兰香水的气味。求你,薇尔塔在信纸几乎正中央的地方就写了这么一个词。就这么多。我向拉蒙笑笑,把信放回信封。

安娜· 爱丽斯有次问我爱不爱拉蒙。我告诉她,我老家在圣多明各,屋里的灯常常忽闪忽闪的,你根本没法确定,灯会不会灭掉。你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只能坐着干等,啥也干不了,直到那灯做出最终决定。我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拉蒙的老婆是这个模样:个子不高,胯却很宽,非常静穆严肃,这种女人显老,还不到四十岁就会有人客客气气地叫她“夫人”。我寻思着,如果我和她生活在一个世界里,我们的关系肯定好不了。

我在面前展开医院的蓝色床单,闭上眼睛,但血迹仍在我眼前飘浮。我们能用漂白剂把这张床单漂白吗?萨曼莎问。她回来了,但我不知道她这次能待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开除拉倒。或许是因为我想给她个机会。或许是因为我想看看,她会继续干下去,还是会离开。这又能告诉我什么?恐怕很少。我脚边的包里装着拉蒙的脏衣服,我把它们和医院的东西一起放到洗衣机里洗。他穿这些衣服的那一天,身上会有医院的气味,但我知道面包气味比血腥味要浓。

我一直在观察,寻找他还想念她的迹象。这些事情不能老是想,安娜· 爱丽斯告诉我。把这些烦恼从你脑子里赶出去。要不然你会发疯的。

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想,安娜· 爱丽斯就是凭这个法宝在美国生存下来的,如果沉溺在对孩子的思念中,她肯定也要发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靠了这个法宝才熬过来的。我看过一张她的三个儿子的照片:三个小男孩在日式花园注里,靠近一棵松树,笑眯眯的。最小的孩子穿着藏红色衣服,害羞地想躲开照相机镜头。我听了她的建议,在上下班的路上集中注意力观察我周围的其他梦游者:那些扫大街的男人;那些许久没有理发、站在餐馆后厨抽烟的人;那些跌跌撞撞地从火车上下来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其中很多人会去情人家,他们在家里吃冷餐的时候,在和妻子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和情人幽会。我想到了我母亲。我七岁的时候,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有了私情。那人的大胡子很帅,两颊的线条很深,皮肤非常黑,大家伙都管他叫“黑夜”。他在乡下替多米尼加电信公司制造铁丝,但住在我们的社区。他在佩德纳莱斯注结过婚,已经有两个孩子。他老婆非常漂亮,我想到拉蒙的老婆时,就想到了那个女人——穿着高跟鞋,露出光亮的棕色长腿,一个温暖有活力的女人。是个够劲的娘们儿。我想,拉蒙的老婆应该不是没上过学的粗俗女人。她看电视剧只是为了消遣。她在信里提到,她在照看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她爱他简直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起初,拉蒙离家还没有那么久的时候,她相信她和拉蒙可以再生一个儿子,就像她视为己出的这个叫维克多的小孩一样。他打棒球的动作跟你一样,薇尔塔写道。她从没提到过小恩里克。

诸事不顺,灾难纷至沓来,但有时我能清楚地想到我和拉蒙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感觉很好。我们会住在他的房子里,我会给他做饭,他如果把饭丢在餐桌上,我就会骂他是懒鬼。我能想象到自己每天早上看着他刮胡子的样子。但有的时候,我能想象我们俩在那房子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者是像今天一样滴水成冰的日子,冻得人脑子都转不动),他会醒来,然后脑子里拿定主意,和我在一起是活作孽。然后他会洗好脸,再转向我。对不起,他会说。我得离开你了。

萨曼莎得了流感。我好像要死了一样,她说。她干活时一步一拖,倚在墙上喘气,什么都吃不下。结果第二天我也得了流感,然后我又传染给了拉蒙。他说我是个傻瓜。你以为我能请得起病假吗,他问。

我什么也没说。说什么都会让他发火。

他从来不会长时间窝着火。他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了。

星期五,他过来把房子的新情况告诉我。老头子想卖给我们,他说。他给我看了一些文件,但我没看懂。他很兴奋,但也很惶恐。我很理解他这种状态,因为我也曾经是这样。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没有看我,而是望着窗外。

我说,你该给自己买栋房子。这是你应得的。

他点点头。但我得跟老头子杀杀价。他掏出香烟。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在美国,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扎下根来。

我想跟他说说薇尔塔的事,但他把话头掐死了,他一向如此。

我跟你说过,我和她已经完了,他呵斥道。你还要怎样?非得死人你才开心吗?你们娘们儿从来都不懂,该放手的就得放手。你们从来都不知道放手。

那天晚上,我和安娜· 爱丽斯去看了场电影。我们都听不懂英语对白,但我们都很喜欢新电影院里干净的地毯。蓝色和粉色的霓虹光柱在墙壁上来回穿梭,像闪电一样。我们买了爆米花分着吃,还把在小酒店买的罗望子果汁偷偷带进了电影院。周围的观众在交谈;我们也聊着天。

你能搬出去真幸运,她说。同住的那些婊子把我弄得快疯了。

我说,我会想你的,尽管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她笑了。

你要过上新生活了,哪会有时间想我呢。

我会想你的。说不定我会天天来看你。

你不会有时间的。

我会挤出时间的。怎么,你不要我啦?

当然没有啦,雅丝敏。别犯傻。

再说还得过阵子才会搬呢。我记得拉蒙经常说的一句话:天意难测。

我们不聊了,安静地把电影看完。我没有问她,对我搬家有什么看法,她也没有主动提起。我们俩各自都有些不想说的事情,都尊重对方保持缄默的权利,就像我从来不问她,打不打算把孩子接到美国来。我也说不准她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她也有过男人,也曾把男人带到我们房间过夜,但她和他们都处不了多久。

我们俩互相依偎着从电影院回家,对雪地上一片片的闪亮冰面保持警惕。这个社区治安不好。一些除了脏话不会说任何西班牙语的男孩成群结队地站在街角,龇牙咧嘴的。他们看都不看过往的车辆行人,就在大街上乱窜。我们经过时,其中一个胖小子说,我舔屁股的本事天下第一。下流货,安娜· 爱丽斯鄙夷地说,抓住我的手。我们经过了我曾经住过的那座公寓,就是酒吧上层的那个。我盯着它,努力回忆,当初我常常从哪一个窗户往外望。走吧,安娜· 爱丽斯说。真是冷死了。